東揚軍突然離開鎮所,駐紮在了京口南郊。
這件事仿佛一個導火索,很快便讓京口周遭的局勢發生驚人變化。
首先是原本駐紮在吳縣的中軍将軍王舒以獻俘為名,突然自南面提兵北上,直抵京口南郊,駐地距離東揚軍營壘隻有不足五裡!
于此同時,人們也發現大江上載兵的舟船突然增多,數量較之戰事最激烈時都多了數倍!
這時候,哪怕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京口眼下局勢到了一個微妙期,一股無形的壓力快速彌漫開來。
然而就在這局勢緊張,似乎内讧一觸即發的狀态下,西面又傳來消息,建康方向前來迎接皇太後儀駕的軍隊已經越過大業關,不日便要到達京口!
諸多消息彙總而來,讓本來因為叛亂終結而稍有平複的人心再次揪了起來,不知道這局勢将會演變到哪一步。
甚至不乏人已經打點好行裝,準備局勢稍有惡化的趨勢之後便要逃離京口。
沈哲子在丹徒等着與迎駕大軍彙合,彼此碰面之後,他便被那幾名率軍迎駕的使者請入中軍中,詢問京口發生異變的緣由。
今次前往行台迎駕的使者中,沈哲子雖然年紀最小,但卻是正使。
其中右衛将軍劉超代表了皇帝,侍中蔡谟受王太保委托,新晉的行南蠻校尉陶臻則是陶侃的使者,溫峤的堂弟溫充則代表了江州。
沈哲子雖然功勳不淺,但無論資曆還是年紀都難比拟同行這幾人。
之所以能夠越過衆人擔任正使,主要還是因為他是行台派遣的假節督護,不過這正使不過也僅僅隻是一個名号而已,像是荊州軍那近千衆,根本就不會聽他差遣。
幾人同坐行營之中,以資曆而論,自然是右衛劉超最高,因而他也第一個開口:“驸馬先往行台,不知可見異象?
昨日行途有京口同僚遣人飛馬來報,言道行台變故陡生,局勢緊張,勸我等宜徐徐前進。
”
衆人也都一臉好奇的望着沈哲子,但其實他們也都各自身負使命而來,自從離都之後,便與京口方面通信不斷。
至于京口這兩日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其實他們都是一清二楚,今次圍坐下來詢問沈哲子,其中其實不乏問責意味。
原本迎接皇太後儀駕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可是現在已經派出了各方人馬,那是因為要按照早先在建康的約定,各自約束自己一方的人,盡快歸都。
可是沈哲子居然搶先一步返回京口,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讓京口那諸多矛盾又變得尖銳起來,有點出爾反爾的意思。
當然,除此之外,他們也想弄清楚沈哲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事到臨頭再生波折,搞出這麼大的動作,肯定是有更進一步的訴求,隻是不知這訴求出自皇太後,還是出自庾怿。
是的,在眼下衆人心目中,皇太後的訴求和庾家的訴求已經需要分開看,區别對待。
如今再也不是庾亮在世那時候,庾家的訴求與皇太後完全捆綁在一起。
以往庾亮是憑借其個人的名望和能力,完全挾持住了皇太後。
可是現在,庾怿既沒有那個能力,各方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們要弄清楚這當中的區别,然後才決定是不是要繼續按照預先的行程趕去京口,若是懵懵懂懂一路前行,很有可能被這位驸馬利用,狐假虎威,達成一些各方不樂意看到的目标。
沈哲子的意圖如何,跟這些人也沒必要隐瞞,他相信有了這幾天的緩沖時間,庾怿那裡肯定已經有了一個統一陣線。
既然如此,早一點告知衆人和晚一點也沒有區别。
“京口局勢變動的内情,我倒也略知一二。
說起來也隻是一件小事,行台立于京口,諸多受災人家畢集于此,偶有鄉野糾紛,其中比較嚴重便是京口南郊之地。
如今行台将要撤除,護軍恐騷擾京口鄉人太多,便出面略做調解。
”
衆人聽到沈哲子如此輕描淡寫的解釋,反應各不相同,坐在最上席的劉超已是冷哼一聲:“如今皇太後還都在即,一動不如一靜。
庾叔預這麼做,卻不能善撫局面,實在失于輕燥。
”
劉超對于庾怿的惡感倒也不難理解,他甚至不是針對庾怿,而是一直對庾亮心懷不滿。
與戰死建康城外的卞壸一樣,劉超也是一個堅定的皇黨,對于攪動江東動蕩不甯的庾家怎麼會有好感。
如今對于庾怿的評價按在死去的庾亮身上同樣合适,不過此人也算一個難得君子,并不熱衷诽謗死者,因而遷怒。
溫充也微微皺眉道:“隻是不知護軍此番作為,皇太後陛下知是不知?
”
“是啊,眼下人心動蕩,我等若依照原計劃直趨京口,或會讓形勢更趨惡化。
眼下應先遣使者入行台觐見皇太後陛下,恭請訓诏。
”
蔡谟沉吟說道,他雖然代表太保而來,但其實并不想過多涉入京口這裡的糾紛。
若能拖一拖,等到京口那裡局勢有所結果再趕過去,也能兩不得罪。
陶臻在席中則是沉默不語,他所代表的一方雖然實力最強,但這樣的場合反而沒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而且他們的訴求其實已經基本達成,也沒必要再幹涉更多。
“如今叛亂已定,各軍前往行台報功其實都是應有之意。
不獨中軍、郗公,就連東揚軍本部也已經北向而行,不日就要到達故鄣。
”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待見到衆人臉色都是驚變,心内便覺暢懷,這就是有實力的好處啊!
不論各人打的什麼主意,擺明車馬亮出來。
不管王舒、郗鑒要做什麼,撐架子吓唬人還是要動真格的,他家都接着。
東揚軍在南面蹲着,京口這裡就不可能擦槍走火!
其實随着東揚軍北上,迎駕大軍已經沒有退路,必須要即刻到達京口,而且必須要用強硬的姿态幫助庾怿盡快平複局面。
有的時候,這種南北隔閡、僑人心裡對吳人濃濃的不信任,也是可以用來威脅人的一個籌碼。
旋即,沈哲子又說道:“晚輩今次往行台,其實也抽空見過幾位京口名流。
過往行台之維持,多賴此鄉人家忠義襄助。
于情于理,都應善恤嘉勉。
鄉人忠勇,多願匍匐王化之下,其情之熾,不忍輕拒啊!
”
聽到這話,衆人臉色又變得有些精彩,匍匐王化之下?
這言外之意,這位驸馬似乎有所轉念,想要贊同遷都。
“可是,我等今次前往京口,就是為的迎駕,這乃是、乃是……”
這次首先開口的是陶臻,他也算曆事已久,但多在軍旅之中,對于此類勾心鬥角的談話反而不甚擅長。
不過其他人卻都是各有所思,如此重大的事情,而且是都中各方商議良久才達成共識,怎麼可能容許出爾反爾。
無論怎麼說,都不過是借機加碼而已。
“驸馬不妨直言,京口那些人家究竟想要如何?
”
劉超說這話的時候,态度已經有幾分冷硬。
原本他對沈哲子印象極佳,在那樣惡劣的情況下居然敢于沖入建康收複台城解救皇帝,可見忠心。
可是現在的表現卻讓他大失所望,終究是營結黨羽,門戶為先之輩。
沈哲子倒不因劉超的态度而介意,聞言後便笑道:“其實不隻是京口那些人家,其實護軍乃至于皇太後都覺得應該對京口忠良善加撫慰,有意将京口拔為别都。
”
衆人聽到這話,神色皆是一愣,思忖許久,才漸漸消化這個信息量極大的消息。
首先做出反應的還是劉超,他已經忍不住眉梢飛挑,笑道:“皇太後陛下若是真作此想,那真是深得肅祖遺韻,對朝廷、對京口這些鄉人都是一樁幸事。
”
“如此重要之事,不好偏處而決吧?
都中群臣,深盼皇太後陛下歸都……”
蔡谟眉頭深蹙,并不覺得将京口提拔為陪都是一件好事,幹系太重大,大亂之後理應鎮之以靜。
但旋即又想到如今京口周遭各方面已是劍拔弩張,事情最終走向,又哪裡是他能夠決定的。
“我等非處其位,不敢輕論,既是奉命而來,還是早赴行台拜請歸期。
”
溫充在席中說道,他對京口關注本就不多,一時也想不明白其中利害,而且庾家與他家也是舊誼,來日還會諸多呼應,此議究竟是好是壞,也就不必急于深究。
衆人各自散去後,第一時間便派出人手各往東西去傳遞由沈哲子這裡得來的訊息,但無論其心内作何想,眼下都容不得他們再有拖延,必須要盡快趕往京口。
這一次,沈哲子也不再離開隊伍,吩咐劉長等人先将公主送回京口,自己則随大隊啟程。
隻要迎駕大隊能夠如期到達京口,那就能對郗鑒造成足夠的震懾,令其不敢妄動。
畢竟,随着京口的失守,過江之後,郗鑒便已經是後娘養的,與江東之間總有一層隔膜。
這也是為什麼郗鑒必須要占住京口的原因之一,如果他長久的被隔離在江北,那麼在江東的影響力漸漸衰弱,最終會泯于衆人,與那些流民帥軍頭不再有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