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怎麼打聽消息,也是很有講究的,在弄清楚真相之前,誰都是可疑的人,包括眼前這位杜香琴。
既要避免打草驚蛇的可能,又要深入發掘消息。
方應物本來還打算旁敲側擊的問,但是想了想後,覺得打草驚蛇的風險太大,便換了一種方式,采用情景模拟的法子,項成賢怎麼辦的事,他就學着來一遍。
如此方應物便道:“其實我有個朋友身在京城,想要娶個小的,相中了你,不知三娘子有意否?
此人家資尚可,年歲也隻有二十餘。
”
杜娘子眼神一亮,語氣有些激動說:“有何不可?
方公子的提議想必是極好的,奴家可是願意。
”
方應物感到很意外,這杜香琴的态度也太積極了罷?
她可是教坊司胡同裡的名妓,怎麼像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一聽到有人提親,立刻蹦起來忙不疊的答應。
難道她在項成賢面前時,曾經積極推銷過自己,所以才引發項大公子産生了為她贖身并納妾的念頭?
[][]但話說到這裡,方應物隻得繼續往下說:“不知三娘子身價幾何?
”杜三娘子很急切的答道:“八十兩。
”
以方應物如今的财力,當然不會覺得一百兩很多,相反,這個價錢反而有些低了。
在方應物印象裡,蘇杭那邊名妓沒個一二百兩拿不下來,花魁還要更多,這位京城的怎麼才八十兩?
若說京城物價低,那不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話麼?
便宜沒好貨?
方應物十分疑惑,但又不好意思明白去問。
那樣顯得太外行了。
這時候,有個忘八小厮立在門口問道:“已經到了午時。
公子需用酒食麼?
”這話明着是問是否吃飯,實際上是提醒掏錢。
沒錢怎麼置辦酒席?
方應物掏出一錠銀子,丢給問話的忘八小厮,吩咐道:“置辦兩席,酒肉須得都有。
一席與我和杜娘子,另一席給門外小的們。
”
随後杜三娘子帶着方應物出了小廳,穿過一道長廊,來到另一間暖閣裡。
方應物和杜娘子在裡間吃酒,方應石和王英兩個随從在外間。
杜香琴退去寬大的袍子,露出裡面緊身粉襖。
襯得身段窈窕便利。
她貼近着方應物坐下,頓時幽香撲人......
方應物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項老兄打算買下這杜香琴為妾,自己要不要遵守“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訓?
有了這個念頭,方應物頓時不由自主的拘謹許多,不像方才相處時那般言笑無忌。
杜三娘子也有察言觀色的本事,當即便覺察到這方公子的變化,心裡暗暗稱奇。
莫非這姓方的是個雛鳥兒,方才在外頭隻是年輕人喜歡裝模作樣、作出風月老手的樣兒?
按下兩邊心思不表。
席間吃過幾杯酒,方應物正打算進一步問話時,忽然聽到外面十分嘈雜。
這叫方應物十分不滿,高聲叫道:“怎麼一回事?
”
長随王英探進頭來。
禀報道:“小老爺!
闖進來了五六個人,似乎是兵馬司的火甲,說要拿人犯!
”
方應物愕然。
這個場景很眼熟,不就是項成賢所講的遭遇麼?
昨日重現?
當時聽項老兄嘴裡說出來。
好像是玄幻故事一般,令人難以置信。
原來自己也能遇上!
“小老爺,怎麼辦?
”王英問道。
方應物當機立斷的将酒杯一摔,對王英發令道:“叫方應石打!
給我打回去!
打出人命也在所不惜!
你也去幫着打!
”
方應物暗暗慶幸,今天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帶了方應石出來,京師這鬼地方,還是有個保镖傍身比較好。
以方應石的強壯武力,又有王英幫忙,守住房屋一個打五六個應該沒什麼問題罷......
外面聲音更加嘈雜了,還夾着此起彼伏的呼号聲,不到一刻鐘時間,王英又探進頭來:“都打跑了,留下了兩個活口。
”
方應物起身出了裡間屋子,卻見外面地闆上躺着兩個漢子,有進氣沒出氣的,方應石在旁邊抱兇而立。
此外還圍着一圈院子裡的婢女小厮觀看,神态各異。
方應物對着地闆上兩個漢子喝道:“說!
誰派你們來的?
不然小心爾等狗命!
”
其中有一個立刻讨饒道:“公子饒命,小的隻是奉了上官差遣,不得不來!
”
方應物又問了幾句,實在問不出别的出來,想必這兩人也隻不過是打手卒子,不知道内情很正常。
這東城兵馬司失心瘋了?
昨天胡來,今天還是照葫蘆畫瓢般的胡來,到底想幹什麼?
方應物百思不得其解。
再回到裡屋,方應物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娘子何以教我?
”杜香琴沉默片刻才道:“方公子還是不要多問了,問了也沒用。
”
方應物直接攤了牌,“你不說怎麼知道沒用?
真當本公子是好糊弄的?
昨天還有一樁同樣的事情罷,把我的朋友陷了進去,今天又是這樣,這其中豈能沒有緣故?
若你不說,便上三法司打官司去,不要怪我不憐香惜玉!
”
杜三娘子沒來由的一陣煩躁,尖着嗓子叫道:“因為劉相國家公子的緣故!
”
“是哪個劉相國?
”方應物緊張起來。
杜香琴瞅着方應物的神色,冷笑幾聲道:“你問來問去還是怕了?
看樣子你也是個官宦人家出來的罷,都是這種色厲内荏的樣兒。
奴家就明說了,原因在次輔大學士劉相國家的二公子那裡,你敢去找他麼!
”
方應物松了口氣,原來是劉珝這個劉相國,不是劉棉花那個劉相國,這就好。
内閣裡有兩個大學士都姓劉,隻說劉相公劉相國,真叫人不容易分清楚。
不過怎麼又扯到劉二公子這裡了?
難道又要與他遭遇上?
方應物有些撓頭,便繼續打聽。
原來這次輔謹身殿大學士家的劉二公子以風流才子自诩,在京城文化圈裡頗有名氣。
風流才子這四個字裡,才子兩字需要别人捧場,至于風流兩個字,則需要美人襯托了。
沒有美人崇拜仰慕追求的才子,算什麼風流才子?
教坊司胡同裡的杜香琴姑娘就是襯托劉二公子的美人,名士名妓相得益彰,或者狼狽為奸。
當初劉二公子看中了杜娘子,要做一對相好時,杜香琴家的周老鸨還為此欣喜萬分。
這可是宰相家的公子,有了這個相好對象,那肯定受用無窮!
之後這兩年,劉二公子頻繁光顧杜娘子生意,頻繁在這裡招待賓朋,杜娘子俨然就是劉二公子的紅顔知己角色。
但是有一點很不好,劉二公子付賬時給的都是友情價。
時間長了後,杜娘子收入不增反降,比原來還差得遠,說是虧本生意也不為過。
更何況劉二公子隻許杜娘子賣藝賣笑(為了維持當紅名妓的影響力),不許她對别人賣身,這又叫杜娘子收入平白損失許多。
如此杜香琴家的周老鸨很不樂意了,她經營這門生意說到底也是為财,可是被劉二公子這麼一搞,她手裡最大的搖錢樹杜娘子成了十足十的賠錢貨。
難道讓她喝西北風去麼?
劉二公子不是摳門,而是真沒錢,他的父親劉珝雖然貴為次輔大學士,但是家境确實一般。
在三個閣老中,次輔劉珝與萬安、劉吉并不是一路人,他還是很願意塑造形象的,甚至刻意與萬安、劉吉有所區别,完全不斂财,而且很喜歡表演剛正(隻是輿論界不大買賬)。
宰輔大學士的俸祿加賞賜,一年也就一千來石,劉二公子又能有多少零花錢維持他的高消費?
他在外面所能依賴的也唯有父親的名頭了,别人請過他,他偶爾回請一下而已。
話說回來,杜香琴姑娘因為當了劉二公子的幫襯相好,便成了賠錢貨色,周老鸨心裡便不願留人了,一直琢磨着把杜娘子賣走。
不管是有别的同行接盤也好,還是客人娶回家裡當小妾也好,隻要不砸在自己手裡就行了。
就連杜娘子折騰了幾年,也沒興趣繼續陪着劉二公子玩過家家遊戲了。
但劉二公子顯然是非常不樂意的,但他确實又理虧,不好直接阻攔别人的前程,不過宰相公子自然有宰相公子的辦法。
東城兵馬司兵馬指揮曹大人是劉二公子幫忙從西南小縣升遷來的,自然也聽從劉二公子的使喚。
而杜娘子家這邊,也有幾個小厮投靠了劉二公子,專門傳遞消息。
這樣隻要有人表示意欲買下杜娘子,東城兵馬司這邊得到消息後,就會過來抓人。
随便關此人幾天吃吃苦頭,自然就打消了買走杜娘子的念頭。
宰相家的公子,自然有這個資本跋扈,更别說劉次輔曾經是天子的老師,君前也能說得上話。
所以那些被捉走吃苦頭的,最後大都選擇息事甯人了。
昨天項大公子就是遭了這個無妄之災,今天方應物同樣是險些遭殃,這兩個初到京師的新人還不懂這裡面的“水深”。
幸虧今天兵馬司隻是派了五六個人,方應石還能應付得住。
不然若動用了一二十人的大陣仗,隻怕方應石也擋不住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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