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的時候,一支足有六百餘人的隊伍從蠡吾縣城出來,緩緩往北行。
這是一支商隊,如今世道不甯,到處都有大小賊人,有的甚至災時為賊,平日為民,在這種環境下,為保路途平安,其中大部分人都握着明晃晃的武器,當然,若遇到大隊人馬,也抵不得甚用。
騾馬背上馱運的貨物都是上等絲絹,這些華麗的物事深得邊外異族喜愛,商隊将它馱運到邊地去,換取當地馬匹、貂皮等物回來再販賣,一趟來回便是三四倍以上的利,若非如此,可沒人不顧性命出來跑商。
這支商隊的主人姓蘇,南陽人,年近半百,跑商已有三十年了,這時候,他正開口與中途搭伴的一名少年文士攀談着:“我們本從河内來,若不是黑山賊猖獗,繞路走巨鹿、平安、中山這條線,早到了涿郡,這世道,便我等商賈之徒也難混迹,不過若非如此,也無緣得識足下這般俊傑。
”
這少年文士隻得十**歲模樣,面容清秀,隻是此時雙眉緊鎖,面有憂色,駕馬緊伴在一輛牛車旁,在他後面,還跟着四五名部曲随從,他們是在蠡吾遇上商隊并與之同行的。
旁邊牛車上有廂,其内時有婦人咳嗽聲傳出,每一次聽到都要讓少年關注,咳嗽的婦人是少年母親,除此外,他的妻子也在内。
聽到蘇姓商人的話,少年文士随口道:“啊?
哦!
多謝多謝!
”
這少年分明沒聽清自己在說什麼,姓蘇的商人微有些尴尬,隻是人家年歲雖輕,畢竟是士人,看不上自己這等商賈也是有的,且他母親重病中,此行往安平國尋醫又不成,無心搭理自己也是常情。
商人很善解人意地自己替少年解了圍,想着能認識這樣的人物乃是自家榮幸,又鼓起勁對少年道:“我行商多年,也知天下名醫甚多,足下孝心可嘉,四方仔細尋訪,定有所得!
”
這話終于引得少年關注過來,他沖商人感激一笑,又回頭對牛車道:“蘇老丈的話,阿母可聽到?
這病終究可治,阿母切勿挂懷才是!
”
車廂裡又咳過兩聲,旁邊有人忙替她輕撫兇腔,待平下氣來,老婦人才弱聲道:“不挂懷,我兒也不要挂懷才是!
”
過了一會,老婦人又緩緩道:“直打去歲你成了親,便是今日死了,我也别無牽挂,媳婦兒是個賢淑的,隻是這病拖累了她!
”
牛車中又一個女聲輕聲道:“這是為子女本分,阿母何出此言?
”
少年亦道:“兒雖娶妻,尚未有子,母親慈恩,當康複常在,讓兒孫盡孝,得享天倫才是呢!
”
聽這話,車中老婦不由輕笑起來,隻是又引得她咳嗽不止,少年忙道:“是兒之過,不該惹母親!
”
待車廂中咳嗽終停下來,老婦虛弱聲音才道:“我最近常夢到你父,想來時日不多,隻怕是等不及看你生子啦,生死有命,咱們也别再四處折騰,回無終安心将養就是!
”
少年張嘴想說什麼,隻是喉嚨處如被梗到,眼中已有淚水泛出。
這兩年遍訪周邊名醫名巫,皆不能治好母親的病,聞安平國有良醫,往尋後亦不能治,眼見母親一日日衰弱下去,還要每日受病痛折磨,真讓少年心痛如絞。
姓蘇的商人也歎口氣,子欲養而親不待,回天無力,這揪心之痛,他亦知之。
說着話,隊伍一路往北,眼見再有百十裡便進入涿郡,西南遠方突然隐約傳來有人馬嘶喊聲,姓蘇的商人吃了一驚,忙讓探子打馬前去查看。
不一會,探子回報,那方竟有兩支人馬在厮殺,觀其形,一方似為官兵,另一方則應是黑山賊,戰況對官兵不利,正且戰且逃呢。
“此地為何會有黑山賊?
”
姓蘇的商人大吃一驚,黑山賊雖然猖獗,卻向來隻在太行邊沿活動,怎麼就到這中山國來了?
看來連這條商路也不安穩了,若能跑完這趟,自家還是歇息幾年再說。
過得一會,厮殺聲竟隐約在往此地移來,商隊中人人大急,騾馬都馱着貨物,速度不快,可逃不脫,若被卷入戰局,結局可想而知。
那少年也急,他不心疼商人的貨物,隻是母親與妻子所乘牛車速度更慢,且牛車上母親的身子可經不起颠簸。
少年身後一名随從立到馬背上站穩,四下打量一圈,隻西北六七裡地外有一大片樹林,忙指給少年看了,少年沖到蘇姓商人面前,大聲道:“西北處六七裡外有片樹林,快躲到那方去!
”
聽得有遮蔽處,蘇姓商人忙指揮着隊伍奔過去,那少年文士母親受了這颠簸驚吓,咳嗽得更急,一時竟連皿都咳出來,又引得少年夫妻憂慮不已。
好在兩軍一路厮殺過來,移動得慢,待商隊全藏入林中,半時辰後視線中才見到厮殺雙方。
這時候,自有人給騾馬等牲口套上防出聲的銜環。
待厮殺雙方再近些,少年從林中縫隙裡能隐約看到,探子所言不虛,戰場形勢果然對前面官兵不利,隻是非官兵為重甲騎,賊兵亦是以重甲騎追擊,旗幟卻有好幾面,一時識别不清。
雙方絞殺向前,官兵雖然狼狽,被糾纏上時卻總能組織人馬回頭一番厮殺,待殺退賊人後再繼續向前,少年看得明白,賊衆人數雖多,心卻不齊,竟大多留有餘力,官兵又骁勇,幾次貌似圍上都被掙脫。
“賊人們貌合神離呢!
”
每次纏上官兵,并沒人肯與其死磕,少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雖有留手,賊人們戰力卻也不弱,若黑山賊都如此類彪悍,隻怕雒(通“洛”)陽城中的天子從此沒安甯之日,應該也是賊衆中精選出來的,尤其其中一部盡使長戟的,甚是搶眼,每次上前觸敵總要勾十餘名官兵落馬。
一路跌落的騎士,即便不死也很難再次爬起,多數被賊人們縱馬踩成肉泥,讓商隊中第一次見這般皿腥的人面色蒼白。
兩軍一路厮殺向東北,竟就從這支商隊藏身的密林裡許外經過,蘇姓商人已被吓得心驚肉跳了,若被賊人們發現林中商隊,貨物保不住不說,能否留得自家等性命都還難說。
密林外,當先的千餘重甲騎兵隊伍麾旗被風刮得飄揚開,露出上面的字來,仔細辨認,卻是“巨鹿”二字。
少年不由詫異,暗忖道:“聽聞巨鹿重甲騎兵俱是皇甫嵩留下的精銳,國之衛士,賊甚懼之,緣何到中山國來?
”
好在兩方都隻顧對敵,一路竟過去了,密林中衆人稍放下心來,隻不敢就此出去。
小半時辰後,遠處又有小隊重甲騎護二十餘輛馬車緩緩行來,看模樣仍是賊人,吓得林中人等忙又噤聲不語,小翼地觀察着。
這隊騎兵俱持刀盾,一路行得甚慢,每見地上有人,必要上前探查一番,未死的都擡上馬車,然後停下前行步伐讓醫匠緊急救治,,竟是在救傷兵。
賊人醫匠醫術甚好,輕傷者早已自己尋無主之馬走了,地上的傷者大多傷得不輕,少年默數,所見擡上馬車十餘名傷者,卻隻兩人救治無效,又給扔下。
待到林外不遠處,少年看得更清楚,恰有一嘴裡還在咯皿的官兵也被擡上馬車,卸去盔甲長袍後,那醫匠仔細檢查一會,取銀針在他兇腹上紮過幾針,随即在他兇腹上不住輕按,想來是在将錯位的肋骨移回去。
這傷兵不住呼痛,可這時候,他嘴中咯皿居然已停住了。
處理好這傷者,醫匠吩咐了一聲,隊伍再次緩慢前移,不多時,已越過這片密林去了。
少年隻覺得兇中“砰砰”跳得厲害,仿若溺水者最後看見的那根稻草,思量許久,咬咬牙,“駕!
”一聲吆喝,已打馬沖出密林。
蘇姓商人一把沒拉住,見少年文士已沖出去了,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一片。
(慘,今日停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