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蒙上前欲結果他性命,鄧季見城牆上大局已定,周邊盡是頭裹黃巾的蛾賊在往城裡殺去,不少官兵見大勢已去,棄械跪地求降,再遠處城内,有些人家已有哭喊嘶嚎聲傳出,便喝止方蒙道:“且慢!
”
郭石的力量鄧季心知肚明,這刀盾手最後吃了個結實,這時肯定連動一下也費勁,見他躺在地上怒目而視,少年屯長捂着肩頭傷口,笑道:“你若降我,可免不死!
”
“某乃大漢北軍五校軍士,國之衛士(注),死則死而,焉能從賊?
”
“五校軍士?
皇甫嵩麾下?
”鄧季頓時大喜,昨日才和許獨目談論天下精銳,如今就有一個躺在自己面前。
“哼!
”這彪悍的刀盾手倒是真硬氣,冷哼一聲便不再多話,自顧閉目等死。
鄧季屯的辎輔兵們戰死好幾個,剩下的都陸續爬上牆頭,鄧季揮揮走:“快去把周邊官兵的兵甲都收集過來,若被其他屯的來撿走,咱們可沒地哭去!
”
方蒙見鄧季驅散辎輔兵收集器械,絲毫沒有進城的意思,急問道:“咱們不進城?
好東西可都被别屯搶走了!
”
鄧季轉臉問道:“什麼好東西?
黃巾慣例,武器甲胄可自用,隻要能拿得動誰揀歸誰,糧食馬匹人口和金銀布帛交公,由戰後論賞,咱們屯破城首功,自少不了,已不必再去!
”
方蒙才剛加入,還不知曉這些規矩慣例,生恐吃虧,聽鄧季解釋過後才安心下來。
他們說得市儈,那重甲刀盾手又開始連連冷笑,鄧季沖他笑問道:“你便沒有家小在城中?
一點不替他們憂心?
”
刀盾手臉色一凝,黯然歎道:“嘿!
身逢亂世,死有何懼?
”
“不過你卻可以救他們!
”
見他不理,鄧季循循勸道:“暴秦無道,漢取而代之,如今漢室失德,焉知我等便不能奪其鹿?
”
鄧季曆史成績差強人意,但也知道漢室天下最後并不是黃巾軍奪取掉的,不過自己如今是黃巾一員,要勸這官軍入夥做賊,隻能翻動三寸不爛之舌。
聽到他說完,絡腮軍官“哈哈”大笑兩聲,仿若聽到世間最可笑的事一般:“就憑你們這些蠢賊,也想奪漢室江山?
”
漢治天下四百餘年,正統之念可謂深入人心,再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刀盾手顯然不信天下會被自己袍澤痛殺的蛾賊們奪去。
“就憑我們自然不成,”有些東西曆史書上沒有,或許其實有但鄧季沒能記住,不過到漢末十四載,所見所聞也能說出一二:“有大将軍何進,十常侍之流相助,漢室江山想不丢卻也不容易!
”
你說我們黃巾成不了氣候,不能奪漢室江山卻是不假,我說你漢室江山不能不丢卻也是事實。
“即便漢室失天下,也絕不是你等可問鼎!
”這官軍太清楚黃巾,一點也不給機會。
其他人都離得遠,鄧季身邊隻剩郭石、方蒙兩個,他左右看看,猶豫一下壯着膽子道:“不錯,天下紛亂,豪傑或另有其人,然我等不求稱孤道寡,不送了性命,以待天命,天意顯露時順應降之,亦不失為良臣!
”
這話要是被太平道死忠份子聽到,就能要了鄧季的小命,因此他說得甚是小心,方蒙、郭石新附,不可能死忠太平道,隻要不多舌就無事。
鄧季說得大膽,不但方蒙和郭石,連那官軍也為之一怔。
鄧季暗自得意,忙趁熱打鐵循誘道:“留住性命,卻不比枉然送死強麼?
”
刀盾手茫然,随即搖頭道:“某食君之祿,豈能做不忠不義之徒,跟着爾等誅殺良民?
”
在遊戲或是《三國演義》裡,招納降将并不是件很困難的事情,隻要勝者擺出一副禮賢下士面孔來,不乏張遼、黃忠那樣的名将歸附,三國第一勇将呂布為乞命,欲投降而不得,張松法正之流為将舊主賣個好價,曾貨比三家,鄧季到這時代一十四年,名人還從沒見過,怎料自己招降一個小小官軍都如此困難,心中一股莫名火起,放開傷口拍兇前鐵片怒聲吼道:“良民良民,這世道誰殺良民最多?
你要看清楚,殺良民最多的就是你忠的君!
”
鄧季聲音大,被他當面一巨吼,那刀盾手被震得有些發懵。
一世辛勞卻連溫飽都難顧的父親鄧伯,母親張氏,兄長鄧昆鄧仲,他們很普通,普通得如同上一世般隻是善良的無知的農夫,鄧季心中疼痛,指指郭石方蒙,又指着遠處黃巾們道:“你看看他們,他們本也是好生生的良民,是誰将他們逼成賊的?
不是我們黃巾,是你家的皇帝!
”
少年屯長面色猙獰,唾沫星子四濺,莫不是精神失常?
郭石和方蒙兩人都傻眼,在他們認知裡,逼雍丘民們做賊的卻不是遠在洛陽的天子,正是眼前的這些黃巾。
“若能吃飽肚皮,這世上誰願意冒着誅九族的罪過去造反?
誰願意?
”鄧季越說越來勁,口沫橫飛出城牆下去:“皇帝讓你吃飽,你自然感他的恩,可你也要知道,皇帝讓你吃飽,卻是千萬吃不飽百姓擠出來的糧!
你食君之祿,你家皇帝種幾畝地?
能給你發得起祿米?
”
說得急了,少年咽喉被嗆到,連咳幾聲,臉色都掙得通紅才止住,又扯到肩上傷口,竟有些搖搖欲墜的模樣,郭石忙上前一步扶住。
努力呼兩口長氣,鄧季才平靜下來,苦笑道:“不降也罷了,不過如你這般忠君愛國,冥頑不化者,我深恨之!
”
刀盾手還在發呆,鄧季已喝令道:“方蒙!
”
方蒙躬身大聲應道:“諾!
”
“去尋降兵問問,這呆子家住城内何處,找出來,男子同他一起,俱車裂!
女子充營妓,任辎輔兵享用!
”
鄧季屯裡車馬俱無,怎能行車裂之刑,漢時最殘酷的刑法是夷三族,管你男女老幼丈人族叔,一律抹殺就是,武帝時開始在軍隊中設立營妓,但蛾賊中并沒有,鄧季的命令有些無厘頭,不過方蒙還是“嘿嘿”一笑,應聲道:“諾!
”
最後幾句話,那官軍并未聽清,受傷勢影響,他兇口發悶,此時耳邊還回響着面前這稚嫩少年猶如炸雷的聲音:
“你要看清楚,殺良民最多的就是你忠的君!
”
“誰将他們逼成賊的?
”
“若能吃飽肚皮,這世上誰願意冒着誅九族的罪過去造反?
”
“你家皇帝種幾畝地?
”
這年頭,人人都在亂世中掙紮求命,身為官軍的刀盾手也曾想過大漢為何會淪落至此,若天子修德行,近君子遠小人,還朝中清明,給黎民生路,想來大漢還是一個鐵桶似的江山。
将大漢弄到如今烏煙瘴氣的究竟是誰?
刀盾手覺得自己隐隐約約有些頭緒,卻又怎麼也抓不到。
是那些欺壓良民的貪官麼?
是媚主的宦臣麼?
是無德的外戚麼?
蒼天真的已死麼?
不然的話,洪水、台風、地震、幹旱、蝗蟲、瘟疫種種為何不停歇肆虐人間?
天都死了,作為天的兒子,京城洛陽那位還應該是堂堂正正的天子麼?
都是,也都不是,或許,應該,大概,這少年說的話,是有些道理的吧。
眼前的少年背風而立,兩裆铠下的葛衣被刮得獵獵作響,長發随風亂舞,宛若神仙中人。
城牆上響起幽幽一聲歎息:“罷了,今日某便從賊!
”
這名從賊的軍官,名叫韓齊,還有個字叫子義,顯見是個有文化的,并州太原人,在北軍中還擔任着隊率,從京城追随皇甫嵩到翼州平亂,張寶被誅後,皇甫嵩恐諸縣受小股黃巾殘黨襲擾,派遣悍卒到各縣協守,東郡雖屬兖州,卻在黃河之北,黃巾侵擾範圍之内,韓齊平亂有功,被派了過來擔任官軍屯長,而後還在這裡成家。
這韓齊即肯從賊,鄧季立馬變臉回來,先前派去誅殺其家人的方蒙便成了保護其家眷,以免亂軍騷擾,韓齊成親才半載,家中除一老蒼頭為仆外,家眷隻有一個妻室。
事後檢點,破城一戰,鄧季麾下四十餘辎輔兵死去十一人,其餘諸屯死傷更慘重,有一個新屯士卒在城牆下幾乎全軍覆沒,連屯長都戰死掉,隻剩老弱還在,好在拿下範縣可就地補充,再挑選一位新屯長出來,馬上又是一屯,隻可憐那些老弱十有**要被新屯長踢出。
注:西漢本為八校尉,東漢設北軍和南軍,改為五校尉,是護衛帝王的禁衛軍,黃巾之亂開始後皇甫嵩、朱隽、盧植等領北軍平叛。
在漢代,規定每個男子一生中要到邊境上去屯戍一年,或到京師去服役一年。
到邊境屯戍的叫“戍卒”,到京師服役的叫“衛士”,其中也有半職業軍人長期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