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言看着那有些熟悉的側臉,如同本山大叔一般的豬腰臉,還有那灰白夾雜的山羊須,是老辛,錯不了。
“仇姐姐拿這會子,再去裡頭挑幾件首飾,給段景那媳婦兒,還有府上丫鬟買些。
”
仇巾眉一愣,見到辛棄疾,欲要勸阻,被李伯言打斷了。
“仇姐姐放心,那回隻是稼軒先生情急之下的冒失之舉,他是個愛惜羽毛的人,不會有失的。
”
說罷,将仇巾眉手中紮好的兩個首飾盒拿過來,徑直朝酒肆下走去。
“如此佳節,辛公獨酌,豈不可惜了?
”
李伯言坐在一旁,呼道:“小二,上酒!
”
酒旗被吹得獵獵作響,辛棄疾将酒杯重重地擲在桌上,冷冷道:“你跟蹤老夫?
”
“怎敢呐,恰好路過。
”
辛棄疾有些忌憚地側望過去,仇巾眉依舊站在雪地上。
“仇姐姐,去吧,挑些好看的!
芳兒喜歡紅翡翠,給她挑個镯子就好。
”
仇巾眉猶豫了片刻,轉身往翠雲坊而去。
小二将燙好的黃酒端到桌上,“客官,您的酒。
”
“好。
這兒有吃食嗎?
”
小二一愣,道:“還有些下酒的豆卷兒。
”
“端上來。
”
見到李伯言如此處變不驚的樣子,辛棄疾倒是有些驚訝了,端起酒喝了一口,說道:“你真當仗着子直公,老朽不敢殺你?
”
哐當!
一旁的小二拿着鍋蓋的手一抖,落在了地上。
李伯言回眸笑道:“莫慌,老人家說笑,别當真。
”
小二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将鍋蓋拾起來。
李伯言端起溫好的酒,笑道:“辛公如此剛烈之人,不會為了一個小子,而斷送自己北伐前程的。
”
“莫要自以為是,别以為自己有多能耐,可以将老夫看透!
”
李伯言轉過頭,看着辛棄疾,說道:“那麼辛公扪心自問,若您統帥三軍,北伐幾年可期?
”
寒風在巷子裡呼嘯而過,發出咽嗚之聲。
幾年?
誰敢誇下這個海口來?
大宋積弱已久,怎麼說也得二十年?
辛棄疾神色黯淡,有些失落地将酒一飲而盡。
“那麼,辛公就算身子再硬朗,還能有幾年光景,二十年?
四十年?
等到耄耋之年,您還騎得上馬,拿得動兵刃否?
您的這副殘軀,于國事無補,但若是您能将年輕一代教好了,下一個百年,辛公您依舊可期!
”
辛棄疾眯縫着眼,怒道:“老夫要的是殺賊,殺賊!
不是蝸居學堂,當個沒有的老先生!
你看清楚,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
這是中樞的委任狀!
鎮江知府,你看好了!
鎮江知府!
聖上意欲北伐!
要北伐了!
”
李伯言夾起豆卷,咀嚼着,等到嚼了十幾下後,才咽了下去,擡頭看着癫狂的辛棄疾,從那雙濁目中看到燃起的希望,然而很平靜地說道:“哦,那又如何?
”
“如何?
大宋将興!
王師北定可期!
這還如何?
子直公的美意老朽心領了,然而志不在此!
”
李伯言歎氣道:“那麼以您之見,何時可以出師?
”
辛棄疾一愣,緩緩道:“五年。
”
“若是我告訴您,北伐定在明年,辛公感到驚訝嗎?
”
“不可能!
”
李伯言笑道:“不可能?
我告訴您,就是在明年!
韓相哪裡是啟用您,實在用您這副殘軀,作為主戰的旗号!
是在帶着大宋的子民,去送死!
”
辛棄疾瞳孔一縮,“不會的,不會的……老夫一定會勸谏,一定不會如此冒進,倉促北伐的!
”
“您勸得住,那若是勸不住呢?
您是歸正之人,您勸精心準備,朝堂上的那些言官們,又會以何等惡毒之心,來揣摩您的意思呢?
”
如今的朝堂,趙擴意氣風發,韓侂胄權勢正盛,這樣的局面下,别說辛棄疾,就是趙汝愚勸都不頂事。
韓侂胄要北伐,趙擴要北伐,那就是整個朝堂的意志,一年兩年的他們可以等,但讓他們再等五年,不可能!
“老師為何要以汴京公學為院名,就是跟辛公有共同志向!
隻是如今的大宋,還能經得起這樣一場失利嗎?
不能!
不能啊!
晚生請辛公為大宋着想,來汴學吧!
”
李伯言并不認為,這場戰争可以阻止,他不能,趙汝愚不能,辛棄疾同樣不能!
然而讓這位已經飽受朝堂政治鬥争的老人,再去受到利用,他無法答應!
辛棄疾看着李伯言,神色複雜,“雖千萬人吾往矣。
”
酒旗獵獵作響,李伯言終于得到了那個他不想得到,卻又為之動容的答案。
一個壯志未酬,臨終都要喊着“殺賊,殺賊”的猛士,豈會因為這點困境而放棄自己的志向。
“好吧。
”
李伯言将一根筷子放在桌上,将一點點豆幹放在同一側,“這是金宋淮水至大散關的邊境,辛公若是統帥三軍,假使糧草充足,如何北伐?
”
辛棄疾眯縫着眼,看着李伯言笑道:“你這是跟老夫在談論兵家之事?
”
“正是。
”
辛棄疾對于李伯言愈發的好奇,冷冷笑道:“既然你來請教老夫,自然有請教的資本,你來說說吧。
”
“那晚生就獻醜了。
自大散關至淮水,依次為利州路、京西南路、淮南西路以及淮南東路,在下若統帥三軍,當起兵事與兩淮之地,先取山東,再取汴京!
京西南路以及利州路按兵不動。
”
辛棄疾看着桌上的筷子以及推動的豆幹,反問道:“何故?
”
“金人旱戰剛猛,恰恰水戰勢弱,起兵兩淮,進可攻,退可入海。
若戰事不利,尚有鎮江、揚州、建康抵禦金人南下,而利州路、京西南路一破,襄陽、興元二府若失守,大宋危矣。
”
李伯言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往後推一百年,蒙古南下大敗宋人,正是從襄陽作為切入點,至于兩淮之地,反倒是固若金湯。
守江必守淮,這在往後幾百年裡,依舊如此。
辛棄疾沒有對李伯言的戰略發表意見,而是将新倒上的黃酒一口悶,“還有何事嗎?
”
“在下人微言輕,若辛公阻止不了明年的大戰,這便是在下獻上的中策,切不可全面開戰!
大宋安危,就拜托辛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