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的事,怕夜長夢多,老太太那邊手腳極為麻利的才過了兩日就請來了族老,主持分家。
這日一共來了三位族老,第一位是如今榮家輩分最高的安國公榮安傑的二叔,須發皆白,但養得紅光滿面,是個老壽星。
第二位是安國公的弟弟,榮安興,第三位是旁支的一位大伯。
都是族裡說得上話的老一輩。
三人坐定後,看了看到得整整齊齊大房、二房和三房。
最後是老叔祖開口道:“今天是老二、老三都要分出去麼?
”
安國公的臉扭了扭,“隻有老三要分出去單過。
”
老叔祖點了點龍頭拐杖,看了一眼榮三老爺,閉着眼拖長了聲音道:“老三啊,你也算是叔祖看着長大的了,雙親皆在,你就鬧着分家,難道就不怕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罵?
”
榮三老爺二話不說地“咚”地一聲就跪下了,這聲音越響就仿佛他越真心一樣,“老叔祖。
”榮三老爺的一聲“老叔祖”喊得包含熱淚,“請你老人家勸勸我父親,我願意常年侍奉二老身邊,我不願……”
崔氏也跟着跪了下去,紅了眼圈看着老叔祖。
“咦,這是怎麼回事?
”老叔祖側頭看了看安國公。
安國公老臉一紅,“兒子們都大了,天高任鳥飛,總不能一輩子躲在父輩的羽翼下,趁我還在,把老三分出去,讓他鍛煉鍛煉,我還能照看一二,否則等我一蹬腿,他再出去,萬一立不起來,就是我們做父輩的不是了。
”
老叔祖看了安國公一眼,這樣的場面話誰不會講,可為啥是偏偏把庶出的老三分出去?
恐怕是攆出去才是真的。
一旁安國公的大伯和弟弟接腔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這才是為兒孫計長遠啊。
”這兩個收了老太太的銀子,自然一心向着老太太。
老叔祖在族裡德高望重,老太太那點子收買他還看不到心裡。
反而搖了搖頭,國公府這一脈眼看着是沒落了。
老太太在一旁陰陰陽陽地道:“牛不喝水強按頭,何苦來着,今日請叔父你們來就是為了做個見證。
”老太太的意思很明顯了,少廢話,又不是喊你們來調解的。
礙于老太太的娘家嫂子和田皇後有親,老叔祖也不能再出頭,幹脆閉了眼睛不說話。
安國公清了清嗓子道:“如今我們兩老口還在,就把府裡産業分作五份,我們兩份,三個兒子一人一份。
”
三個族老都點點頭,公平、合理。
連榮三老爺都覺得太公平了。
唯有老叔祖開口道:“畢竟是庶子,怎麼能和兩個哥哥一樣,而且這國公府将來畢竟是老大的,這樣分欠妥。
”老叔祖是禀心而論,這上京城裡分家,還沒有庶出和嫡出一樣分的。
聽了這話,二太太楊氏撇了撇嘴,本想搭腔的,這會兒都不說話了。
大太太心裡暗自将老叔祖花劃為了己類,抿嘴笑了笑,“都是一家兄弟,說什麼嫡出庶出,我看爹爹分得極公正。
”
三位族老都點點頭,覺得大太太不愧是世家貴女出身,大方寬容,有長嫂之範。
接下來到老太太說話了,未語先紅眼,“幾位叔父、伯伯也知道,這幾年自打我們家老爺子退了下來,日子就不如從前了,可國公府這麼大的架子,為了個面子卻還要死撐着。
以前是我拆東牆補西牆,貼了不少嫁妝進去才維持走,如今又是大兒媳婦撐着,外面看着光鮮,可内裡的苦隻有我們娘兒幾個知道。
”
“母親!
”大太太提高了嗓門,“何必在自家親戚面前說這些?
”大太太這是一副家醜不可外揚的表情。
“怎麼不能說了,都是自家人,讓我老婆子述述苦還不行?
我辛苦了一輩子,拉扯大了幾個孩子,如今就要飛了,還不許我念一念?
”說來說去,老太太又扯回了三老爺身上,還是想把主動分家的那層意思強加在榮三老爺身上。
榮三老爺何等人物,立即撲到老太太的膝下,抱着她的腿痛苦,“母親,兒子不分家,兒子不分家,若母親不喜歡,兒子辭了官在家伺候母親端茶倒水。
”而且榮三老爺是下了決心要惡心死老太太,鼻涕、眼淚直往老太太身上招呼就是了。
要不都是一家人,估計換個人看了還以為這是親娘要死啦,哭得這麼傷心。
老太太進退不得,本想罵“老娘還沒死呐,号什麼喪”,可惜這會兒不得不扮演慈母的角色,“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個好的。
”老太太趕緊推開榮三老爺,急急地對安國公道:“老大媳婦,你把分家清單給三位族老看看啊?
”
這清單是大太太列的。
她掌管國公府這麼多年,自然最清楚有哪些産業。
三個族老雖然都收了好處,可是當安國公的弟弟看到這份清單時,還是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沒看清楚,直揉了兩三次才不可相信地道:“國公府就剩這麼點兒産業了?
”
其他兩個族老看了,也皺了皺眉頭。
安國公看着不對勁,接過來一看,也吓了好大一跳,這比起他和他弟弟分家時,産業可縮水了不止十倍。
老太太和大太太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抹起了淚,“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如今家裡沒什麼産息的,全靠莊子上一點兒供應,要不是大媳婦操持,哪裡還能維持當年的光鮮。
如今玥姐兒和琬姐兒看着就要成親的成親,說親的說親,這嫁妝還不知道怎麼備呐。
如今我就是喝一碗燕窩粥都要算了又算,大媳婦孝順,自己不吃,掏私房買了來給我老婆子……”老太太還有一堆窮要哭。
榮安興對自己這位大嫂還是比較了解的,一慣的愛哭窮,當年分家的時候就是她哭窮,自己這一房才吃了虧的,隻是過了這麼幾十年,恩怨都淡了,有些事還要靠大房,這回又收了好處,榮安興才肯幫他們,可一看這架勢,就想起了自己當年,如今這位大嫂又故技重施,要算計庶出兒子。
“娘,你說什麼呐,媳婦孝敬你是應該的,哪怕就是媳婦和老大不吃不喝,也得供養你老人家。
”大太太很會借機唱戲。
二太太就不如大太太靈活,眼睜睜看着大太太表演賢惠和孝順。
二老爺在一邊戳了戳楊氏,楊氏也趕緊瞎貓哭死耗子一般地道:“就是啊,娘,咱們在艱難,也不能短了你的,你說是不是,三叔?
”
榮三老爺自然隻能點頭。
“那如今怎麼個分法?
”老叔祖出聲阻止了三個娘們兒繼續哭。
“這些産業如今都是二叔在打理,幾家鋪子連在一塊兒,互為依賴,突然要分割也不劃算,娘的意思是,把這些折算成銀兩,撥兩成給三叔。
”大太太收拾了眼淚。
老太太趕緊點點頭。
最後論定,給三房五千兩做分家銀子,從此就兩清,今後産業上各不相幹。
當然大太太也知道這銀子是少了些,偌大個國公府,難道其中兩成才值五千兩銀子?
光是這座宅子在京城就得值個十萬兩,還不一定能買到。
明面上,老太太說得鐵闆釘釘的,不能虧待了老三一家。
但實際上,她是一根毫毛都不願意拔下來的。
“老三,你怎麼說?
”老叔祖開口問道。
“兒子都聽父親、母親的。
”
在場三位族老都點了點頭,這才是識大體顧大局的人。
明明是一家子攆他們,又這般苛待,還非要作出一副人家老三要分家的态度,扭捏作态,真是讓人惡心。
“哎喲,還是三叔孝順。
其實,三叔放過蘇州學政的差,那可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三叔也不差錢兒。
”二太太得了老太太的眼色,抿嘴笑道。
榮三老爺臉色一沉,“二嫂說話當心些,弟弟我雖不才,但為官也知道清廉為民,江南富庶,但也不是我的錢口袋。
”
二太太碰了個大釘子,臉色難看得緊,卻也不敢再繼續說。
榮三老爺轉頭恭恭敬敬地給安國公和老太太磕了三個頭,“兒子不孝,哪怕是分出去了,也依然日日不敢忘記父親母親的養育之恩。
生恩之大,兒子萬死難報,兒子的一切都是父親給的,分家時,能得父親恩慈,撥了兩成産業,兒子已經感激淋涕。
不孝子,在這兒給父親、母親磕頭了。
”
兩相對比,榮三老爺這是多麼的孝順和友悌,半點兒怨言沒有,隻有委屈和隐忍。
族老們其實是心有愧疚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安國公府就是艘爛船也該有三顆釘,這五千兩他們居然也拿得出手。
這明顯是欺負人,看老太太那副樣子,是一心一意要把三房分出去,而老三明顯是不願意的。
最近安國公府出的事情,大家心裡都清楚,看來是嫡母容不下庶子,大家都對榮三老爺掬了一把同情心。
待老三起身後,老叔祖親自拉了拉他的手道:“好孩子,你的孝順我們大家都是看到了,今後若有人敢在外頭嚼舌根,老叔祖第一個站出來幫你說話。
不過話又說回來,打不斷的是骨肉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就出去了,也要惦念老父老母。
”
榮三老爺自然答應,又表示了,請老太爺和老太太一定準許他逢年過節帶着妻兒歸家祭祖。
至于久久沒說話的安國公,其實是不知該如何說。
老妻這邊是鐵了心要分了老三,又不肯分産業。
若過多糾纏,反而生怨,他對自己的妻子還是極為了解的。
為了老三好,他還是忍了下來,就是想老妻看在沒怎麼分銀子的份上,不要對外壞老三的名聲。
安國公隻覺得老三分出去也好,在他姨娘的事情上是他這個當爹的對不起他,如今老大、老二這副樣子,也拖累老三的名聲,分出去,說不定還能掙出條路來。
反正都是他兒子,難道還能翻了天了?
這一場分家,總算在榮三老爺的悶頭吃虧的份上,完美地落幕。
但老太太是死性不改的,一分了家,就催逼三房搬家。
而當初分家時,裝傻的裝傻,充愣的充愣,就是三個族老也是裝糊塗,居然沒有一個人問一句,分家後,三房住哪裡?
五千兩銀子在京城裡能買個什麼地兒?
大一點兒的四合院都買不到。
但是第三天上頭,大廚房就已經不給三房提供飯食了,凡是屬于府内的奴仆全都撤走了。
榮三老爺倒是沉得住氣,先是給隆慶帝上了個請罪折子,自訴不孝,雙親健在而不能侍奉膝下,無顔再忝列禮部官員。
結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