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咱的這冊手劄,如果非要給每一點回憶都打上一個具體的日期,那麼這開春後的半月,無疑是咱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包含了咱最慘痛的回憶。
咱爹徹底病倒下去,一日複一日的咳嗽呻吟,且逐漸嚴重,最初還可以進些米粒,接着就連嘴巴也難以張開。
這個時候,咱才幡然醒悟,咱爹,恐怕已經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後時光。
咱想起了咱娘的交代,想起了咱爹這麼些年的默默付出,咱知道,這是一個偉大的男人,咱偉大的父親。
沒有他,就沒有咱朱重八的今天,更沒有咱朱元璋的未來。
咱于是在心情沉痛中跪在咱爹的床前,靜靜的、心情複雜的看着咱爹枯槁的形容,心中有着千言萬語,卻怎麼也表達不出來。
咱爹的病情惡化的可怕,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隻能用唯一不受病魔束縛的目光在咱的身上來回的徘徊。
這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啊!
溫情、慈愛、祝福、複雜……
但是,從來不曾真正理解過咱爹的辛勞的咱這一刻是真的明白了,是啊,全都明白了:咱爹早已經在咱身上投入了所有的心皿,不求回報,隻是希望他的小兒子朱重八,能夠幸福安康。
那個時候,咱的心開始憔悴,為了咱爹的病情,咱是拜過神佛,求過鬼神,發過賭咒,立過宏願。
然而,一切終究是沒用了,死神還是悄悄地來到了咱簡陋的草屋,在四月那個寒氣忽然變得濃重的第六個夜晚奪走了咱爹的性命。
四月初六,咱爹在無情的病魔折磨下,在無奈的窮困纏身下,窮困潦倒,疾病橫身,終于靜悄悄的離開了這個人世。
臨行前,幾次蠕動着嘴唇,卻始終沒能對他那最小的兒子說出一句話來。
咱爹,就這樣離開了咱,那一年,他六十四歲,卻從來沒有好好享受過人間的歡悅。
咱的心情沉重起來,痛苦在心靈深處壓抑的可怕,咱日夜擔心憂慮着,不知道下一場悲痛又會在何時施加在咱的身上。
不幸的是,這無限的悲痛離得并不遙遠,甚至是近在咫尺,他比所有的祈福和心願來的更快,很快就臨近咱的身邊。
因為咱爹的病倒隻是一個先兆,一個不詳的先兆。
緊接着,不過是三日時光,咱的大哥重四跟着咱爹離去,又是三日,大哥的長子,咱的侄兒同樣在咱眼睜睜的無奈劇痛中離去。
整個朱家,姐姐們已經出嫁,三哥做了别人家的贅婿,此時此刻,居然僅剩下咱和二哥、咱娘三人。
而咱娘,也緊跟着病倒。
眼見着一個個親人相繼離去,最後的,咱最親的娘親也同樣是病魔纏身。
心痛如絞,卻由始至終的無能為力,咱終于體會到了一種叫做痛不欲生的感覺。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咱是朱元璋,咱是天威難測,心如堅石,心存大志的朱元璋。
但是,在目睹了一場場慘痛之後,咱的心志早已經在悲痛中沉淪,咱在暗沉的角落偷偷的哭泣,也曾在青天白日下痛苦的悲鳴。
咱指天為證,咱的願望并不過分,咱隻是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庭,想為咱未來的兒女遮風擋雨,為咱的垂暮的爹娘養老送終。
大家相互依偎,并不能活的十分滋潤,卻也可以互相取暖,這,隻是咱最後的心願,一個小小的心願。
而現在,咱隻希望咱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咱的娘親,可以好好的坐起來,繼續和藹的喊着咱的乳名,繼續在每個長夜中給咱送來安甯。
然而,全都沒有了,沒有了。
這諸天神佛,紅塵帝王,世間官吏,誰也沒有援手,更有甚者是雪上加霜。
元廷官吏們對咱們的苦難充耳不聞,卻又從來沒有放棄對咱們這些窮苦人家的苦苦相逼。
他們繼續叫嚣着,催款納稅,牽牛搶羊,很快,就将咱最後的口糧徹底埋葬。
“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徜徉。
”
人世間的痛苦莫過于此,咱變賣了家資,求盡了人情,隻因為咱知道咱病重饑困的母親已然時日無多,在這最後的時刻,就讓她最鐘愛的小兒子開開心心的送她最後一程。
可是病魔已經使娘親徹底木然,就連嘴巴也不能有絲毫的動彈,咱依偎在娘親的床頭,在眼淚模糊中想起了咱娘對咱這十六年來的諄諄教導、呵護鐘愛、遮風擋雨、望子成龍……
然而,一切都沒了,成了空,大概是為了不浪費這最後的口糧,就是這稀的可以照出人影的咱老朱家東平西湊來的最後的米粥,娘親也一口沒嘗……
自感大限已至,在那最後的時刻,咱娘忽然拼盡了力氣,瞪大了眼睛。
她那暗含了無限深情、千言萬語、千叮萬囑、遙遙祝福……的目光靜靜的揮灑在咱的身上。
過了許久,終究是在說不盡的留念和遺憾中慢慢暗淡下去。
于是,咱的娘親,咱最深愛着的娘親,就這麼永遠的逝去。
咱的心情在這一刻徹底哽咽,唯一能選擇的宣洩方式就是痛哭,嚎啕大哭。
然而痛哭卻換不來母親的重生,也同樣沒有引起旁觀者們的憐憫和同情。
鄉鄰們因為瘟疫的緣故早已經是十室九空,此時的孤莊村并沒有剩下幾戶人家。
而咱痛哭過後,這才意識到一個問題,爹的屍體還在停放,母親卻再次倒下,二老需要埋葬,需要咱的送終。
可是,咱卻早已經是一窮二白,沒有棺材、沒有壽衣香紙、甚至就連埋葬爹娘的墳地,也沒有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塊兒。
因為咱朱家祖籍并不在此,這裡沒有真正屬于咱老朱家的半分土地。
咱在悲痛中站起,并沒有指望老實巴交的二哥。
咱隻是交代道:“二哥,你在家照顧咱爹娘的遺體,俺去劉德家想辦法,總得讓咱爹娘安息。
”
無計可施中,咱雖然厭惡地主劉德的嘴臉,卻不得不去求他,因為咱當時還天真的以為,按照傳統,田主們有義務給他的佃戶們供出一塊葬地。
所以,盡管心中不願,更是知道此行必然少不了對咱最厭惡的嘴臉卑躬屈膝,但是一想到咱還沒有入土的爹娘,咱終于大步的踏了出去。
劉德,你給咱的侮辱盡管來吧,咱隻希望,你可以給咱爹娘,哪怕隻是一塊安息之地。
如此,咱們所有恩怨,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