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蓋了須彌大地,又到了一年的隆冬時節。
禦花園裡的臘梅開得正好,傲然而立,閑來無事的太監在雪地裡堆着雪人,打着雪仗,時不時有積雪被驚落。
整個皇宮中,沒有宮娥,石鳳岐曾跟魚非池說,若以後的皇宮裡沒有她,那自己便連喝烏雞湯都隻炖公雞,保證整個後宮不見雌性生物。
當時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他大概是因思成疾,把這玩笑話變成了真。
于是整個後宮,真的一個宮女也沒有,就更不要提後宮嫔妃了。
倒也不是沒有朝臣憂心,這麼大一個帝國,總得有後繼之人,陛下這等性子,如何是好?
朝臣們急得團團轉,石鳳岐卻很淡然,聽說了些風言風語,說他原是好男風之輩,石鳳岐聽來有趣,還時不時拿着跟綠腰分享這些小秘聞,綠腰也隻能哭笑不得。
這半年中,他做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遷都。
邺甯雖好,可是畢竟地處偏北,不利于管轄全國,南方的事務傳到他這裡的時候,要耗費太久的時間,所以他遷都舊商夷境内一處叫洛城的地方,而邺甯作行宮之用。
新的國都已經建得差不多,聽說很美很莊嚴,再過不久,石鳳岐便要前往了。
第二件事,是他推行廢除奴隸制。
奴隸制在須彌大陸上已有太多年的曆史,人們對奴隸制的接受與認可根深蒂固,突然要徹底廢除,肯定會激起不滿。
但是如今又還有什麼事是他不能解決的呢?
答應了南九,答應了她的事,是一定要做到的。
第三件事,是為六國舊帝設了帝王陵。
不管他們曾經是如何敗的,都是值得令人贊歎敬仰的國之帝君,石鳳岐給了他們應得的尊嚴和體面,也可以讓六朝舊民去紀念,他用極為寬廣的兇懷,包容着這一切。
至于其他的就多了,興修水利,城郡劃分,鼓勵各族通婚來往,休養生息,減輕賦稅,大興學堂,鼓舞經商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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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時常懷疑,陛下一個人是怎麼同時處理這麼多事情的,他好像有無窮的精力,每日早朝,從不懈怠,勤于政事,不事奢華。
臣子們都說,跟了這樣一位陛下,不知是福是禍,福的是天下百姓有福,禍的是他們也要跟着勞累難有休息之日。
但大體來說,還是福多一些吧,畢竟要當官,就得做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思想準備不是?
對了,石鳳岐将那四句話刻在了石碑上,立在朝堂一側,每日這些臣子在朝堂裡高談闊論的時候,都要看看那四句話,提醒他們為官是為什麼。
這日大雪天,石鳳岐難得抽了空出來走走,看到了梅花開得正好,他想起魚非池一身傲骨不能折。
于是他露出了極淺的笑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都快不記得,笑起來是該是什麼樣子,一側跟着侍候的太監見了,震驚不已。
原來陛下笑起來,如此溫柔好看,好似一池的春水,能讓人心甘情願溺死在裡面。
小太監拍拍兇脯,難怪這後宮之中不要女子,哪個女子見了陛下這樣,還能不動壞心思?
然後他去了帝陵,跟老胖子說了一會兒話,喝了幾杯酒,還敬了他的兄長石無雙,又敬了他的家師上央,聊的不過是些朝堂瑣碎事。
“老胖子,我活下來了。
”
“我不僅活下來了,我還一統了這天下,我厲害不?
比你厲害吧?
”
紛紛的雪落下,化在了他酒杯中,他笑道:“好啦,老胖子厲害,知道你最欣賞佩服的帝君是我父皇。
”
他時常這樣看似自言自語,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話,魚非池是不是真的聽得見,那些風,那些雲,那些雪,是不是真的都是她。
不過有什麼要緊呢,她說過會是她,那就當作是她好了。
隻是他有時候覺得,那堪比死亡的孤獨,真的快要埋藏他。
兩個月後,他遷都洛城,并改名長安。
他以前聽魚非池說,她最喜歡的國都名就是長安,一世長安,長治久安,雖然很庸俗的樣子,但是一聽就是好話,充滿了盼頭。
他在想方設法地要與魚非池再産生一些聯系,哪怕這樣的聯系不被人知曉,隻是他一個人的樂趣,無人共享。
萬裡江山,他都一人獨坐了,怕什麼萬種樂趣,一人獨享?
再後來很久,他的須彌,正一點點走向她與他共同期待的盛世,拉開了一點點盛世的帷幕,可以窺見日後的太平歲月。
漸漸地,七國不再有隔閡,誰也不會再怨哪一國打過自己的國家,因為日子好過了嘛,誰會跟好日子過不去呢?
百姓有時候的确很愚蠢,但是百姓大抵來說都是善良的,隻要給他們正确的引導,絕大多數人都能理解安甯是一種多麼難得的事物。
石鳳岐對此,十分擅長。
開國需狠,治國需仁。
曾經與她的一席話,石鳳岐感念至今。
他越來越雍容有度,越來越氣定神閑,臣子們把這稱作帝王心術,幾乎無人看得穿他們的陛下在想些什麼,在他漆黑深邃如漩渦般雙眼裡,藏着太多的智慧。
故而,也從來沒什麼人敢在他的眼皮底下使奸詐之計,好像陛下擡一擡眼皮,就能洞悉人心,看穿所有。
他漸漸在萬民有了至高的贊譽和信賴,人們稱贊他寬厚,仁慈,包容,也稱贊他果斷,利落,剛強,剛柔并濟之下,不再有人四處作亂,不再有人想要複國,也不再有人懷疑他年紀輕輕怎堪如此大任。
是啊,二十九歲一統天下,成為不世的始皇,祖龍,放諸四海八荒,也可稱奇迹,千古絕唱。
勤勉的帝皇有一天,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折子,點了一爐火,将魚非池留給他的十二本書投入火爐中,燒成了灰燼,然後他拍拍手,換了一身常服,出了宮。
再出現的時候,是在無為山。
他離開無為學院已經很多年了,這裡的一切都沒有變,依舊甯靜悠遠,隻是寂寞了很多。
這時的季節正是盛夏,槐樹開得很好,小小的黃花米一粒粒,鋪了一地,當真是可惜了,該收起來,給她做槐花餅,她最愛這些小吃食。
以前他們兩個坐在槐樹上聊過天,晃着兩雙腿,滿嘴的胡言亂語。
他也來到了戊字班,就像每一個畢業了的成年人回到了自己青蔥時代待過的班級,會揚起淡淡的笑意,時光好像能回溯,都能看到當年在這裡胡作非為氣得各位司業吹鼻子瞪眼睛。
山上的老人獨守着古老空曠的無為學院,見到石鳳岐的時候,微微發笑,眼前這位氣宇軒昂,昂首傲立,龍威虎步的年輕人,已經脫胎換骨了,再也不是當年一心一意隻想平衡七國不要打仗,他就可以躲個自在的輕狂少年――夫子大人這一次看人有點偏差,石鳳岐,還是有那麼點兒輕狂,等下他就知道了。
他走向,看了看石鳳岐,笑道:“須彌之帝。
”
“院長大人。
”石鳳岐也笑。
“為何而來?
”
“前來解惑。
”
“什麼樣的疑惑?
”
“朕為須彌之帝,便是須彌之主,便可号令蒼生,但若蒼生不遂朕意,朕當如何?
”
“當扶蒼生,平不遂,收人心,定不安。
”
“說得好,院長大人向來睿智多思。
”
“如今風波已定,天下太平,盛世将啟,又何來不遂之說?
”
“有啊,怎麼沒有?
”
“陛下……”
“它就在你頭頂對吧?
非池跟我說,她得燭龍之息而活,燭龍盤躍居于歲月界,正懸無為學院之頂,俯瞰蒼生,朕來跟它說說話。
”
“陛下,不可!
”鬼夫子一躍而起,要攔住石鳳岐,“遊世人為須彌守護,你為須彌之帝,本就是各司其職,扶住蒼生,豈可行此大亂之事?
”
“大亂?
”石鳳岐卻笑了,“誰說朕要大亂天下了?
”
“那你……”
“朕說了,朕來跟它說說話,當然了,院長大人你可以理解為……”石鳳岐停下來想了下,該用一個什麼樣的詞更合适,想了片刻後,他說:“談判,院長大人你可以理解為談判。
”
鬼夫子不解,以凡人之軀,能與燭龍談什麼?
燭龍又豈會聽凡人之語?
石鳳岐一步步走到後山,再沿着山路一步步攀上山巒之巅,沒有用輕功,也沒有着急,隻是很穩的,一步步地走上去。
沿途的樹枝挂住他衣袍,阻止他。
路邊的繁花顫抖瞬間凋落,阻止他。
山風吹得人不穩将要倒下去,阻止他。
蟲鳴不休野獸四走哀鳴不止,阻止他。
無端滾落的山石砸在路正中間,阻止他。
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
他站在山巒之巅,看着山下好景色,無為學院的巍峨樓群盡收眼底,再往遠處看一看還可以看到趕人販貨的商人正喝着美酒,農田裡的農夫正給水稻除着雜草,孩子在田梗上玩得一身泥巴還嘻哈大笑。
他在這裡可以看到他的天下,隻是他覺得,一個人的天下,真的太孤獨了。
他早晚會死在這樣的孤獨裡。
所以,不行啊,他得找一個人,陪他一起看這天下,陪他回家。
他盤膝坐下,輕輕歎了聲氣,開始了他此生最漫長的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