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了閉眼睛,甯弈的身子顫了顫,一瞬間面白如紙,鳳知微眼尖的發現,他肩上傷口隐透皿色,似乎已經裂開。
半晌甯弈伏下身去,低低道:“此人是兒臣府中護衛……但兒臣不知……”
天盛帝打斷他的話,冷聲道:“既如此,你且在偏宮留着,待事情查清再出來!
”
這是待罪軟禁了,衆皇子出于意料之外,卻都露出喜色,隐約不知是誰,吐了口長氣。
甯弈伏在地下,良久道:“是。
”
有侍衛上前,半扶半拉,甯弈甩開對方,自己站起,轉身退出,走到堂前,迎着一線夕陽淡金,突然淡淡道。
“皇朝之嫡,将如西山落日之薄。
”
然後他晃了晃。
暈了過去。
那句話所有人都聽在耳中,所有人都當聽不見。
鳳知微攏着袖子,看侍衛護衛甯弈乘軟轎去了别宮,心中涼涼的想,王爺他老人家雖然看起來傷重,其實也隻是皮肉傷,剛才觸及他脈搏,脈象好得很,哪裡就這麼虛弱了?
這個時候,用這個方式退場抽身,真是絕妙啊。
座上天盛帝一直不說話,良久後才疲倦的擺擺手,示意皇子們都退下,鳳知微趕緊也要告退,天盛帝卻突然道:“魏先生請留一下。
”
鳳知微怔了怔,天盛帝又看了看顧南衣,顧南衣看看他。
天盛帝再看看顧南衣。
顧南衣看看他。
鳳知微出了一頭汗,趕緊道:“陛下……草民這位朋友心思單純,而且……”她露出難以啟齒神色,吃吃道,“世間常理,他多半不太通……能否……”
話說得含糊,意思卻明白――這孩子是個愚鈍兒啊,走失了會有危險啊……
天盛帝猶豫了一下,終于沒說什麼,又示意韶甯退下,韶甯撅起嘴,卻沒說什麼,乖乖離開。
鳳知微冷眼看着,心想這孩子雖然嬌寵,其實甚有分寸,看剛才毫不猶豫一石殺人的狠勁,還是個敢作敢當的主兒,比她那一母同胞的大哥強多了。
韶甯經過她身邊,用肩頭悄悄撞了撞她,擠擠眼道:“好好表現着……嘻嘻,沒給我吓着吧?
”
鳳知微淺笑,後退一步,行禮如儀:“見過公主。
”
韶甯白鳳知微一眼,一路笑着走了,步伐輕快,薄底靴底還沾着刺客腦漿……
天盛帝含笑看着女兒背影,目光一轉過來,卻化為沉肅,“魏先生,朕想聽聽你對今日此事看法。
”
鳳知微眨眨眼――老爺子這是要考校她嗎?
這話題,似乎不适合和她這個新出爐的“國士”談吧?
“陛下。
”她微微一躬,“草民白衣之身,不敢妄論國事。
”
“何來國事?
”老皇帝眼睛一眯,“這是朕的家事。
”
“天子無私事。
”鳳知微微笑,答得簡單。
“嗯?
”上座皇帝的眼風,刀般飛過來。
鳳知微接着這個眼光,知道今日再不可能打馬虎眼,無聲歎口氣――老家夥啊老家夥,明明你自己心中自有打算,何必一定要為難人呢。
“皇儲國之重器,不可輕授,亦不可輕取。
”半晌她答。
眼光收斂,看着腳尖,靴尖上皿迹殷然,是甯弈的皿,鳳知微心中微喟……甯弈,不是我不幫你,而是你家老爺子,最起碼到現在都沒真的打算廢太子,我如果不知自量的胡亂谏言,死的會先是我。
無論如何,自己小命要緊。
至于你……還有後手吧?
座上天盛帝沉默看着鳳知微,難得這人年紀雖輕,卻心思玲珑剔透,既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忌諱坦言,膽量氣宇,比尋常曆經宦海的人還強幾分。
也許正是未經宦海,所以尚留存幾分明白心性?
天盛帝對于解擢英卷者得天下之說,并不十分迷信――國之氣運,在于君明臣賢,在于上下一心,在于政令通暢,在于民心所向,僅憑一人之力左右一國氣數,他認為除了他自己沒有别人可以做到。
然而眼前這小子,卻也不妨一用……
“擢英卷空懸六百餘年。
”天盛帝臉上晦暗神色已去,笑眯眯看着鳳知微,那神情很滿意,“如今你當堂得解,不負擢英盛名,朕很高興,朕在多年前便已頒布诏令,解擢英卷者,視為朝廷文供奉,賜屋百間,田千頃,領朝華殿學士職,禦書房筆墨侍應,侍左右,備顧問……田就賜你京郊梅山腳下那地,屋嘛,讓負責吏部的老七給你安排,将來若有實績,再論功擢升,你意下如何?
”
說着便令幾個重臣進來寫诏旨,當先東閣大學士姚英聽着,眉梢跳了跳。
鳳知微眉梢也跳了跳。
滿意……實在太滿意……滿意到不滿意。
這哪裡是行賞賜職,這是把她放在火坑上烤了。
看起來領的職務是文職虛銜,學士算起來不過正六品,似乎并不過分,然而朝華是正殿,以往未設學士,禦書房筆墨侍應更是離奇古怪的新職務,當朝皇帝诏令,一律由幾位宰相之職的内閣大學士負責,如今這筆墨侍應,以及後面那句‘侍左右,備顧問’,幾乎就是一部分宰相之職,天子近臣,參贊中樞,這是何等地位榮耀?
禦書房白衣宰相這個說法,看樣子是逃不掉了。
而賜田賜屋那幾句,雖然她還不清楚狀況,但看那幾個重臣表情,八成也有問題。
老頭子把她高高捧起,是想某日她重重摔死嗎?
“陛下……”姚英舔了舔嘴唇,斟詞酌句的道,“先生年輕,未知朝務,不如先放翰林學士,也好留有日後進身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