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第189章 :東柏堂心腹議密事(二)
高澄等幾個人圍坐,中間一幅輿圖攤開。
大将軍高澄因為是從宮裡直接來的,還穿着朝服,餘者則都是便服。
這個時候也顧不上講究許多。
陳元康、崔季舒、崔暹、楊愔都凝視着輿圖,誰都不說話,各自心思都在戰勢上。
高澄坐在崔季舒和陳元康之間而稍往後些,他倒沒有盯着輿圖看,半倚着身側的憑幾,很放松的狀态,不急不躁地瞟着眼前的幾個心腹。
這種團團圍坐的方式讓每個人都成了緊密結合的這個圓環中的一節,無形中加固了幾個人之間的聯系。
“季倫這些日子忙碌,倒也卓有成效。
”高澄随口提了一句。
在座的誰心裡都明白,崔暹早晚正位禦史中尉,他是大将軍新寵,也難得他不懼豪強、肅清遠近、糾劾不法,讓大将軍高澄清貪渎時極為得力,這也是高澄最看重崔暹的地方。
其實他也知道崔暹這個人有時候心思狹隘些,高澄也就并不計較了。
“大将軍決斷在先,所慮長遠,臣不過是奉大将軍之命行事。
既得大将軍信任,暹戰戰兢兢,唯以國為家,不計己身,方不辜負大将軍信任之恩。
”崔暹這個人倒也有一點好處:實心任事,不會敷衍谄媚。
“肅清蕭牆之内,大将軍方能無後顧之憂,可專心抵禦西寇來襲。
”崔暹又想了想,“臣無用兵之謀略,但也深知兵戈将動、帶甲将出,所費軍資便如流水,臣前些日子所效微勞也盡夠大将軍無此慮了。
”能說這樣有把握的話,可知是心中有數,可見也是甚有度支之材。
高澄聽了這話表面上不形諸顔色,但明顯輕松了不少。
他身子略向前直了直,不再倚着憑幾,剛想說話,又忽然覺得頭上的三梁進賢冠戴着甚累,便自己伸手去解系帶。
旁邊的崔季舒會意,立刻過來幫着大将軍卸掉了頭上的高冠。
高澄舒服了許多,這才盯着輿圖,以手相指道,“宇文黑獺急急而來,想挾潼關小勝之勢,再取餘利。
如今拔盤豆、克恒農,又虜了陝州刺史及八千将士,欲掠過歸附的河北諸城赴洛陽,若是我所料不錯,河南諸州便是宇文黑獺下一步欲往之處。
諸公所見若何?
”
“郎主不必焦慮,西寇連遇天災,國力貧弱,有什麼力量勞師遠襲?
隻怕天兵未至西寇便已如鳥獸散。
”崔季舒雖不懂用兵,倒也清楚宇文泰的真實情況。
他是真心裡認為大将軍不用這麼擔憂。
不過崔季舒這種完全不憂慮的心思也未免太過于輕視宇文泰了,所以高澄并未理睬他,又靠回憑幾上,側頭看着他另一邊而坐的陳元康問道,“長猷兄何論?
”他去掉三梁進賢冠後的發髻用一支雕了神獸的青玉簪子挽着,額角有幾絲碎發飄落下來,就拂在他鬓邊。
這樣略有些慵懶的樣子極為誘人。
陳元康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答道,“宇文黑獺是走投無路而來,就算暫時有利可圖也是意外,他必定清楚。
關中連年饑馑,别無它法,因此才冒險至陝州取倉粟。
若得手可解眼前之危。
若不得,也不會再有太大的損失,無非是空手而歸。
所以宇文黑獺才有恃無恐。
隻是他這一來一往對我相擾,無端耗費,對其也是所得。
西寇國力雖貧弱,但宇文黑獺精明絕倫,本就為取陝州倉粟而來,必定想着因糧于我,軍食可足也,連連攻城拔塞已是意外之獲,此時應正是我一鼓作氣挫其銳氣之時。
大将軍不如興兵西伐,直搗長安,斷其後路,宇文黑獺一定倉促而歸,以救長安,至時要攻要伐全在大将軍手中,不能由得宇文黑獺。
他疲于應付時必然大敗。
”
陳元康這話說的甚有道理,其餘幾個人都若有所思,又都沉默不語。
此時不是看着輿圖就是看着高澄,但顯然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想法。
高澄靠着憑幾,擡起右臂支肘于憑幾上,右手撐着額角,全然不顧寬大的袍袖垂落,露出了一段如玉般的小臂。
他并不看陳元康,像是心思複雜的樣子,垂着眼眸,“長猷兄說的固然是,但我總以為河南之地至關重要,不能就這麼讓宇文黑獺欲取欲求,想來就來,想退便退。
如今恒農已失,陝城在宇文黑獺手裡,此地陸路為崤函故道、水路控茅津渡口,若為宇文黑獺所掌控,無異于扼住了我欲往關西的水陸進出之咽喉……”
高澄說着無意中擡起頭來看到他對面的楊愔正很專注地看着他,便停下剛才的話題問道,“遵彥兄為何一言不發?
”
楊愔是第一次到東柏堂來,他雖也得高澄重用,但又不同于陳元康、崔氏叔侄這幾個人,既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也不能隻念一片忠悃之心就可以不管不顧。
但聽高澄點名問他,便回道,“大将軍所慮周全。
不隻陝城,河南要地莫過于虎牢,晉楚争霸時,悼公據虎牢而鄭服,鄭服而楚不得不退于方城以南,悼公終成霸業。
一時成敗無所慮,要地斷不可失,大将軍當分兵救河南,不可使宇文黑獺長驅直入。
”
高澄聽得頻頻點頭,這也是他心裡想的。
其實兩魏雙方都明白,宇文泰也好,高澄也好,都是雄主,都有吞并天下之心,不妄自輕動是等待時機,一時得失不要緊,但戰略通路不可斷。
宇文泰的興趣顯然就是河南諸郡的控制權上,虎牢、河橋,處處都是扼喉之所,自然要争。
高澄心裡也一樣明白,當然也絲毫不能松動。
要路通而天下通,控制權在自己手裡,取天下是早晚的事,隻是靜待時機而已。
聽楊愔說到晉悼公,崔季舒下意識地看了高澄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看旁邊的侄子崔暹,崔暹聽得津津有味,并沒有注意叔父。
崔季舒心裡有種很别扭的感覺。
悼公孫周年十四而入主晉國,在位時修内政、靖外難,令晉國再圖霸業,隻可惜天不假年,悼公于二十九歲暴亡。
崔季舒再擡頭看高澄時,恰好高澄也正看着他。
“大将軍,濮陽郡公侯景在河南經營多年,根基不淺。
況宇文黑獺奪河南關乎其身,必定急切,可令濮陽公将兵出河南以迎戰西寇。
”崔季舒說出自己的主意。
“正如侍郎所說,濮陽公在河南經營多年,難道還要大将軍再為其添将增兵,以壯其勢?
”陳元康忽然搶先在高澄前面質問崔季舒。
崔季舒見陳元康盯着他,忽然記起在世子遊曆建康時,還有賀拔嶽驟死,高澄争奪關中控制權赴長安的時候,侯景幾次加害,看來陳元康一直是耿耿在心。
崔季舒覺得自己大意,反倒有點愧悔,紅了臉向陳元康道,“是我所慮不周,長猷将軍見諒。
”
“侯景不可靠不要緊,大将軍可以派個可靠的人和他一起迎戰宇文黑獺。
”楊愔提醒道。
聽得出來他思之甚深。
高澄也不避諱道,“諸公都是子惠心腹,我也不用顧忌。
河南有危,侯景早已心急如焚,自然巴不得我與他增兵去救。
隻是一來,他與宇文黑獺有舊,怕欲取河南之地索性投了宇文黑獺以我為敵;二來,無論得侯景失黑獺,還是得黑獺失侯景,都得不償失。
侯景已經向父王請戰,父王也已經答應了他,隻是我心裡還猶豫。
”
陳元康思之再三道,“楊郎中的話有道理,大将軍隻管派個可靠的人跟着,讓侯景去戰宇文黑獺,時事瞬息萬變,大将軍可随之應變,若是直取長安,還何懼宇文黑獺?
侯景最是左右搖擺,大将軍勢大于宇文黑獺,他必不敢叛。
”
“何況其子武衛将軍侯和還在大将軍手裡。
”沉默半天的崔暹忽然提醒了一句。
高澄沒說話,隻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大将軍,宇文黑獺雖來勢洶洶,倒也不必過于憂慮,隻是柔然部和南梁也想趁隙取利,連綴成勢倒不可不防。
”陳元康見高澄不語,又提醒了一句。
崔暹看了一眼陳元康,心裡覺得他是總想顯示自己思慮最周全,也向高澄道,“柔然和南梁既然都是想趁勢取利,必然不肯傾力而出,各自為政,左右搖擺不能一心,也沒什麼可慮的。
”
崔季舒忽然靈機一動向高澄笑道,“聽聞宇文黑獺剛剛和柔然世子秃突佳議定了和親的事,朔方郡公阿那瑰之子、柔然公主要被元寶炬立為皇後。
和親這事,宇文黑獺做得,大将軍也做得,豈不省心省力?
!
”他自以為得計,滿是驚喜,聲音猛然一高,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身上。
而聽崔季舒這麼說,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高澄身上。
好幾雙眼睛一起盯着高澄,又都不說話,像是都同意崔季舒的意見,等着高澄表态。
高澄還是沒說話,漂亮的綠眸盯着崔季舒,下意識地用手撫了撫右腮處,手指修長,很好看。
立後大典剛剛完成,他不明白崔季舒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新皇後畢竟是他的親妹妹。
皇後之位
雖然沒有那麼重要,但也不是那麼不重要。
他不能和這個妹妹生隙。
若是這個時候再給皇帝元善見塞去一個柔然妃子,妹妹心裡肯定也不舒服。
況且宇文泰把秃突佳的姊妹立為皇後,他若再提議立柔然公主為妃,恐怕連秃突佳都會不屑一顧,更别提他的父親朔方郡公阿那瑰那個老謀深算之人了。
崔季舒非常明白高澄的心思,想笑又不敢笑地放低聲音道,“隻要郎主願意,柔然公主和南梁公主必定也千情百願。
是不是皇後又有什麼要緊?
難道郎主不比那個元寶炬強百倍?
如此一來,柔然也好,南梁也好,也都成了姻親,就算不會助我攻彼,一定也不會再助彼攻我。
”
原來崔季舒的意思是讓大将軍自娶,其他幾個人這才恍然大悟,明白過來幾個人表情各異。
陳元康是穩重的人,低頭不語。
楊愔唇上微笑,顯然覺得這主意不錯。
崔暹也擰眉不語。
東柏堂有大将軍安置的外婦,這幾個人自然都知道。
最不開心這事的就是崔暹,幾度想勸谏,是因為覺得那個舞姬來得莫名其妙,但盛寵居然有過于世子妃。
他聽叔父這句話,覺得這個主意相當不壞。
也許就可以借機把那個外婦處置掉。
高澄靠回憑幾上,垂眸不語,好像有點糾結,又好像在仔細衡量崔季舒的建議。
“柔然上次奪了三堆城,後來還是高王派人去奪回來。
南梁一直盯着淮汝,淮汝要地,這倒不能不妨。
”陳元康對于和親不和親的事沒有提議,但他心心念念的是要處不能有失,也是因為他計議長遠。
“崔侍郎說的倒也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楊愔忽然開口。
“不損兵将,不必靡費,以清側亂,換得暫安,倒也值得。
”
“楊郎中這是什麼話?
”崔季舒不滿地瞥了一眼楊愔,“何為不靡費?
世子獻身行美男計,代價還小嗎?
隻是委屈了世子。
”崔季舒護起郎主來真讓人啼笑皆非。
楊愔低頭而笑,沒再作答。
“大将軍,世子妃是主上的妹妹,若是為了社稷暫安,大将軍将納柔然、南梁公主為妃也堪匹配,隻是東柏堂是大将軍議政之所,不宜在此安置婦人。
”一直擰眉不語的崔暹忽然非常不合時宜地打破了剛剛輕松起來的氣氛,提了一個好像全無關系的新話題。
而高澄一直倚在憑幾上低頭沉思,任憑幾個心腹拿他戲谑起來,他都仿佛是沒聽見。
聽到崔暹的話,他忽然擡起頭來,眼神裡有點冷。
不隻是高澄,就是崔季舒和楊愔也收了笑,楊愔重又低頭不語,崔季舒不安地看了一眼高澄又責備地看了一眼侄子。
唯有陳元康好像不關己事一樣。
“崔季倫,你是不是管得有點太多了?
”高澄倒沒有動怒,隻是明顯不快。
他不喜歡這樣的事也被别人插手幹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