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170章 :銅雀台怅然述心事
高洋也和高澄做出了一樣的判斷,但卻并沒有伸手去奪尉景的匕首。
就在這麼一推一讓之間,高澄忽然覺得面頰上冷風一掃似的,倒不怎麼覺得疼,是一種又癢又痛的感覺,也不是很厲害。
然後便發現殿内安靜下來了,連持着匕首的尉景也像定住了一般,表情如泥雕塑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高澄。
“大兄……”高洋喚了一聲,他的表情非常古怪,複雜。
高澄下意識地擡手撫了撫臉上痛癢處,覺得有點濕。
放下手來一看,手指上竟有鮮皿。
他本來肌膚就白潤,襯得鮮皿格外顯眼。
高澄心裡一顫,竟從來沒覺得這麼怕過。
那一瞬之間掠過的恐懼讓他心悸不已。
而所有人又都是這麼驚異地盯着他,更讓他心裡驚悸。
除了高澄自己,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如羊脂白玉般的面頰上,右側腮邊,有一抹鮮紅的皿迹,格外刺眼。
眼見得如此傾國傾城的容顔有了破損,每個人都在心裡歎息之至。
高澄鎮定下來,抑止住了心裡的驚悸,冷冷瞧着尉景,“太傅不必在這裡要死要活。
”說完左右瞧了瞧,命道,“送太傅入獄。
”不必再聲嚴厲色,就已經不怒而威,壓得住昭台觀裡的氣氛。
尉景鬧了半天也已經是洩盡精神,再也沒有力氣和高澄抗衡了。
宗室百官人人帶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告退出宮去了。
今日是濟北王元徽,太傅尉景,這還是皇帝心腹,高王至親,大将軍都毫不留情面地他們下了獄,看來哪個人都在劫難逃了。
但大将軍初為宰輔就行如此雷霆手段,不念故舊,人人心裡都忿忿不平。
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大将軍之父高王是何态度。
最好是能到晉陽去探探高王的意思,或者把高王請到邺都來。
既然尉景的妻子是高王的長姊,就有人打起了這個主意。
眼看着昭台觀的大殿裡片刻之内人去樓空,隻剩下殘羹剩酒,杯盤狼藉,中常侍林興仁看了一眼仍然坐在禦座上略有些失神的皇帝元善見,像是無意般低語了一句,“大将軍也真是性急,懲貪賄也不是一時能見效的事,偏要在今天,還攪了主上的好日子。
”
元善見沒說話。
淅淅瀝瀝的春雨下起來。
在細密如織的雨絲中,好像沉睡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萬物都在這場春雨中複蘇了。
不是秋天的凄風冷雨,也不是冬天的朔風寒雨,春雨裡帶着一絲暖意,能把嚴冬解凍。
雨一直下了兩個時辰。
過了哺時日影西斜,天色漸暗。
大将軍府的内宅裡,世子妃元仲華喚阿娈問了幾次,世子是否回府了。
阿娈都答沒有。
元仲華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她知道今日合宮宴飲,其實夫君沒回府也很正常。
不過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慌慌的,不能踏實下來。
吩咐了阿娈,世子一回來,立刻來禀報。
雨停了。
從銅雀台上望去,連綿不盡的荒草已經返了青,不再是冬日的一片枯敗。
盡管那青色離近了看時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但是立于高處眺望就是連接渲染,直到天邊。
大将軍高澄立于銅雀台最高處。
眼前總是回放剛才崔季舒捧給他銅鏡時看到的那幅讓他觸目驚心的影像。
他面頰的右側腮邊被尉景的匕首掃到了,破損了有一枚五铢大小的皮,雖然傷得倒不是很深,但是皿肉模糊令人心驚。
太醫說不要緊。
看他吓得哆哆嗦嗦的樣子,應該是心裡有把握才這麼說的。
這總算讓高澄心裡放心了一些。
崔季舒也安慰他說,沒幾天就會複原如初。
誰看到他的絕世容顔有了這樣的瑕疵會不可惜呢?
但是高澄心裡不痛快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為容顔受損。
他以為自己入邺城輔政的日子也不短了,不管怎麼說平日裡還能一言九鼎。
但今天細細想起來,皇帝、宗室、百官不過都是對他的敷衍。
因為他身後站着他的父親高王、大丞相高歡。
還因為他之前并沒有做出什麼觸到他們底線的事。
而對私利的觸動就是這底線上最敏感之處。
所以今日才會一觸即發。
更讓他心中怏怏,甚至于有幾分難過的是,今天沒有一個人是完完全全肯立于他身後,肯一心追随他的。
皇帝元善見,坐壁上觀,盡管這是他的江山、他的社稷,可他還是選擇了明哲保身,任由他一個人與衆人對執。
那些勳舊,父親高王身邊的人就更不必說了。
表面上都以高氏馬首是瞻,但今日才看明白,要以自己的私利為前提。
如果他們的私利和高氏的目标一旦有了分歧,不用說自然會保一己之私而和高氏分道揚镳。
那他今天是不是太沖動了?
這一步走得是不是太險了?
接下來一定會有不少的勳舊去跟他的父親高王告狀。
這是原先想到的。
可是他忘了,如果事情到了父王也無法控制的局面呢?
真是心煩意亂。
按理說,今天在昭台殿,他轄制住了濟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應該算是他勝了。
可是他又覺得自己輸了,總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
“世子。
”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俯身于圍欄邊遠眺的高澄立刻轉過頭來。
是散騎常侍、中軍将軍陳元康來了。
春夜,月明星稀,今夜的月亮格外大、格外圓。
銅雀台上,高澄将身子半倚在欄杆上,看着陳元康在月光下從台階走上來,向他施禮。
陳元康從來不是個會疏忽的人。
“隻有我和長猷兄兩人,不必拘禮了。
”高澄聲音溫和,略有點嘶啞低沉。
今日在昭台觀的大殿裡,他已經實在是累透了。
“世子該回府裡去了。
”陳元康勸道。
他不必把話說得過于明白,高澄自己也知道,他無疑是攪動了邺城這原本看似平靜的一池碧波。
而他自己也的确是又一次成了正式輔政之後的衆矢之的。
若要顯其平靜鎮定,大将軍出宮後就該回府閉門謝客,而不是出城遠涉郊野,直到夜色降臨還不歸。
“長猷兄,我不聽汝之言,甚是後悔。
當時就該殺了宇文黑獺那個豎子,以免了日後事端。
”高澄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他頭上還戴着頗有份量的三梁進賢冠,身上的绛紗袍上全是酒漬。
可能真的是累了,他一邊說一邊走了幾步,完全很不顧體統地席地而坐。
并且對陳元康以手示意,讓他也坐下。
陳元康看他仰首看着他也很累,便也坐下來。
一邊道,“世子也不必着急,總還有機會。
不過臣覺得宇文黑獺不會就此罷休。
世子今日确是急了些。
”陳元康沒有深勸,他已經看出來高澄有悔意了。
高澄是有悔意。
不是後悔今日把濟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下獄,是後悔行事沒有按自己的節奏,事前一點準備沒有,太倉促,太沖動,所以才至于今日在昭台觀的大殿裡以一人對危局。
看來自己還是不夠成熟老練。
“這事是隻能進不能退了。
”高澄知道若是這個時候敗下陣來,以後再想治貪腐就更是難上加難。
不治貪腐哪兒來的軍資,哪兒來的兵源?
什麼都沒有怎麼和宇文泰再戰?
“隻進不退也不妨緩緩而行,不必過急。
想必老臣們會去找高王告狀,若是高王不得已訓斥大将軍,大将軍就先忍忍,私底下該怎麼做還怎麼做。
想必老臣們氣順了,又有高王鎮着,肯定是拗不過大将軍的。
”陳元康的意思是讓高澄表面上态度不妨好一些,但實際該下獄的下獄,該解職的解職,家産該抄沒的抄沒。
他們兩個都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對一人例外。
誰不是高王的勳舊故人?
“長猷兄也覺得我鎮不住這些老臣?
必得要父王幫我?
”高澄有些氣餒,或許所謂的大将軍之威不過是一些虛浮的泡沫,很容易幻滅。
今日昭台觀大殿裡的情境,他一人對群臣的場面,讓他刻骨銘心。
不過是借以發洩一下内心的郁悶,高澄很快便把思緒又轉了回來。
“長猷兄所言極是。
黑獺必定不會罷休,若是朝堂上先亂起來,别說滅西寇,先就自殺自滅了。
”
這話聽起來不吉利,陳元康換了個話題。
“吐谷渾欲與我結好,但潼關戰端一起,南梁和柔然就按捺不住了,趁隙屢屢犯邊。
柔然的朔方郡公阿那瑰和宇文黑獺議定了和親的事,宇文黑獺廢了乙弗氏欲迎立阿那瑰之女,柔然便趁着此次交戰出兵占了三堆城。
看起來像是為了給黑獺助一臂之力,其實世子一看便知,這是趁隙自謀利也。
”
“阿那瑰要是喜歡和親,宇文黑獺能做到,吾等也能做到。
”高澄受了啟發,“不妨在這上面動動腦筋。
再戰時,若東、西都是親眷,隻要阿那瑰誰都不幫足矣。
想要什麼明裡說便是,何必這麼偷雞摸狗的?
”高澄很看不上阿那瑰這種作派,出語也粗俗起來。
其實他明白,阿那瑰已經是誰都沒幫,不過是惹亂子、撿便宜而已。
“隻是阿那瑰不似吐谷渾,主上立吐谷渾公主為容華,吐谷渾就已經知足。
阿那瑰的女兒給元寶炬做皇後,阿那瑰猶嫌不足。
臣實在想不出若是大将軍想和柔然聯姻,該如何聯法才妥當?
”陳元康的心思比較缜密。
這個妥當要讓阿那瑰滿意,又要合适。
“做皇後還嫌不足,那他想把女兒嫁給誰?
”高澄既有點驚訝,又覺得好笑。
陳元康看他終于展顔一笑,便也不在意陪世子閑聊幾句。
也笑道,“朔方郡公阿那瑰和柔然世子秃突佳原本是想把公主嫁給出帝為後,誰知道出帝駕崩。
黑獺立了元寶炬,秃突佳覺得皇帝是黑獺立的,必定不如黑獺有權威,當面向黑獺提出,要把公主嫁給丞相。
”陳元康也是性情中人,忍不住大笑。
高澄聽了也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樣的秘聞此刻在他心裡頗能緩解情緒。
“黑獺難道不願意嗎?
”笑夠了問道。
“秃突佳要黑獺廢了長公主,娶他妹妹為嫡妻。
”陳元康微笑道。
這柔然部把和親算計得這麼清楚明白,又如此霸道,一來就是要做皇後,做正妻,還真是讓人受不了。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高澄忽然想,若是梁使在邺時,他娶溧陽公主為妾室,她會答應嗎?
又想到在蒲坂舜帝陵冢前宇文泰明白表示出對羊舜華的癡心……這些都讓他覺得有一點空洞洞的爽然若失。
陳元康看高澄慢慢收了笑,有點心不在焉,便問道,“天晚了,世子也該回去了。
就讓臣護衛世子回府可好?
”
高澄忽然心裡一跳,斷然拒絕道,“你先回去便是。
這幾日邺城怕是平靜不下來了。
”
陳元康退去,崔季舒又上來了。
他一直守在下面,想必陳元康來也是和世子談今日昭台觀大殿裡的事。
他心裡想的更深一點。
懲貪渎,這事其實說大就大,也可以說小就小。
可以雷聲大,雨點小。
也可以沒雷聲,雨點大。
但看世子今日的做派,像是真的。
既然已經拿自己姑父、太傅尉景懲治了給人看,那勳舊們必然心中惶惶。
去和高王告狀那是一定的,就是尉景妻子高夫人也不會罷休。
若是高王撐得住還好。
若是高王都撐不住了,那會是什麼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