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第342章 :婁夫人屈己顧大局(四)
暴雨欲來,邺城高王府第格外平靜。
王妃婁昭君已經從晉陽到了邺城。
妾鄭姬是高王時常不離左右的寵嬖之人。
鄭大車對王妃格外恭敬,早就命人把王妃所居之處收拾得幹淨妥當。
這時又出城親迎,一直把婁妃接回府第。
路上,婁妃邀鄭姬同車。
兩個人一路而回,跟随奴婢時時聽到婁妃笑語。
凡王妃有問,鄭姬總是溫和、謙恭做答。
鄭姬妖豔冶媚,邀寵不落于人後,與爾朱氏等從來不和睦,居然也一直深受高王寵愛。
但對婁妃,鄭姬從來恭敬,這一次更是格外加倍。
其實高王府裡私底下這幾日總是有些傳言與婁妃有關。
婁妃倒仿佛渾然不知,未露出任何與以往的不同之處。
等到婁妃到了高王府不久,便有仆役奉命去将此消息告知大将軍高澄。
碩大的雨點子重重地砸下來,越來越密,元玉儀和缇女已經進了屋子。
忽地一個奴婢匆匆而來,回禀說:郎主、大将軍來了。
元玉儀心裡又疑又喜。
缇女見娘子發髻剛被風吹亂了,衣裳也被雨點打得半濕半幹,恐怕大将軍馬上就來,趕緊讓人來給元玉儀重新梳頭更衣。
元玉儀心裡暗想,高澄好不容易才把長公主元仲華接回府裡去,久别相聚,正應該是如膠似漆的時候,怎麼突然到東柏堂來了呢?
還是這樣的天氣,也可能是有什麼要緊事要在此和崔季舒、陳元康等人商議吧?
再仔細一問,說隻有大将軍一個人,是騎馬來的,路上趕上了雨,衣袍都淋濕了。
奴婢倒是看得明白,說大将軍面色不悅,已經去了鳴鶴堂。
如此一說,元玉儀心裡也就明白了十之八九。
暴雨終于結結實實地下了。
鳴鶴堂中燈火燦燦,又明亮又溫暖,極為舒适。
但高澄心裡一點也不舒服,忽然覺得偌大的屋子裡冷冷清清的。
他想找點開心的事做,讓自己高興起來。
高澄一路騎馬而來,袍子已經半濕了,但他并沒有換掉這件袍子,這時正穿着這件袍子若有所思地坐在大床上靠着抱腰憑幾。
他頭上發髻雖有點濕,但還算整齊。
沒戴籠冠,隻以小冠束發。
懶懶地靠在憑幾裡有點百無聊賴,心裡極不舒服。
剛才元仲華說的話總是不由人地一次又一次在他耳邊重複。
這讓他心頭的怒意總也消散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小了一些。
恍惚有樂聲傳來,他敏感地聽到了,卻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又不想放棄那種感覺,不自覺地擡頭向窗外張望,卻什麼都看不到。
在這個混沌的大雨天,絲竹悅耳讓人心境頓時清明開朗,他喜歡這種感覺。
門忽然打開了,涼風浸入,吹得燭火搖搖,未見其人,高澄從憑幾裡坐直了身子,他的全副注意力已經被吸引了過來。
恰在這時,一個白衣舞姬如臨風飄舉般落在他眼中。
元玉儀穿着白纻麻舞衣,伴着節奏且徐徐而入。
滿面的笑意盈盈,看着高澄。
随着絲竹樂舞至近前,時而揮袖如流雲,時而掩面送秋水。
高澄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心裡頓時興奮起來,許多日以來不是殚精竭慮就是提心吊膽,這時都突然放下了,一種難得的輕松感讓他放縱了自己。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元玉儀很久沒有跳白纻舞了,此時又有了身孕,但這時一舞卻格外美麗,舞姿歡動又輕盈,直把人看得都目不能移。
别說高澄,外面的奴婢們都個個在心裡贊娘子舞姿美如飛天。
白纻舞耗人心力,當樂止舞歇的時候,元玉儀已經通身是汗,微微喘息不止。
她這時雖還未見身上沉重,但畢竟與從前不同。
為了博高澄一笑,已經是傾盡全力。
安靜下來了。
鳴鶴堂的門緊緊關閉,屋子裡隻剩下兩個人。
外面所有的奴婢、仆役、侍衛全都不見。
雨勢更小,雨将要停了,連剛才大暴雨的嘩嘩聲都聽不到了。
高澄覺得前所未有輕松自在。
隻在這裡,隻有他和元玉儀兩個人。
沒有人和他任性使氣,沒有人等他吩咐,沒有人來打擾。
元玉儀走過來。
高澄身子挨近她低語,“上來坐。
”
元玉儀脫履上床,主動投懷送抱。
高澄抱着她時身子向後又靠回憑幾裡。
閑适感油然而生,香豔在懷,别提多惬意。
“前些日子事情繁瑣,總無暇顧及你。
”高澄閉上眼睛,一邊抱着元玉儀,一邊伸手到她腹部輕輕撫摸。
記起這裡還有他的親骨肉,好奇地想知道裡面有什麼變化,能感覺到元玉儀已經是腹部微微突起了。
高澄這所謂的歉意其實也隻是口中說說而已,元玉儀心裡很明白。
他并未往心裡去,她自然也不會都當真。
隻是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是格外寵愛她了。
不知他怎麼忽然會柔情頓生。
元玉儀柔順地伏在高澄懷裡,也閉着眼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格外滿足。
突覺困倦,如夢呓般道,“隻要狸奴在這裡,就會心有所期,一心盼着公子,不管公子來與不來。
隻要公子有所喚,狸奴必至公子身邊。
隻要公子不憎厭,狸奴便不離開公子。
若是哪一天……公子厭憎了……”
元玉儀忽然心裡酸澀了。
其實他已經厭憎了,不是嗎?
“狸奴也不敢讓公子心煩。
”元玉儀想起少時便遭離棄,淪落為人家妓的種種悲遇。
甚至一度被趕出門,後又被濟北王元徽尋回。
若不是濟北王,她今天也隻是個外婦。
現在她至少有了公主的封号,總算是後半生有所着落。
忽覺高澄薄情,除了最不可靠的恩寵,他未曾給過她什麼。
也許兩人曾經相戀,但到頭終是一場空。
君心似水,流轉無期。
這一次高澄心裡卻是實足地被觸動到了。
這種實實在在被信任、被依賴、被需要、被愛的感覺在這一刻實在太誘人了。
盡管他以前從來沒在乎過,他何時曾經在乎過自己擁有什麼?
高澄睜開眼睛,低頭看懷裡佳人。
元玉儀擡起頭來,雙目盈盈如秋水。
“我怎麼會将狸奴棄之不顧?
”高澄微笑低語。
不正是因為這個他才和元仲華生隙的嗎?
不管怎麼說,既然她有了他的子嗣,他就不能再将她棄之不顧。
“高郎……”元玉儀哽咽出聲,她在一瞬間心裡感動了,為了這個不算諾言的保證。
高澄至少在這一刻心裡對她是誠實如一的,或者他對她的心思從來就沒有特别掩飾過。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
而這刻她的依賴和他的心有所需恰好完整地契合了,在這一刻他們的契合是天衣無縫的。
雨住了,深秋的清晨寒意實足。
元仲華不是沒有獨寝過,但從來沒有一次像昨夜那麼牽挂。
甚至後悔,為什麼沒有再隐忍一點,為什麼說了那些可能根本就不該說的話。
如果她什麼都沒說,那結果會是怎麼樣的呢?
這一夜不知道高澄去了哪裡。
或者在府裡,或者去了東柏堂。
他應該是去東柏堂了吧?
在他生氣失意的時候,他毫無猶豫地去找外婦。
她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如康姬等人,即便不知道高澄是一時情真,還是假戲真做,或是逢場作戲,但總也不瞞她,安置在府中,給了妾室的名份。
唯有元玉儀是不同的。
在外别居,雖然隻是外婦,但正因為如此才不同。
如今她也有了名份,雖然這名份與高澄無關,但低微的舞姬卻成了大魏公主。
或者這不是名份,這是她身份的改寫。
如果元玉儀成了大魏的公主,那她以後的名份就不合适隻是一個妾室了。
元仲華從來沒有這麼煩惱過。
她從來沒有過這麼希望高澄就在身邊。
深秋的清晨,香衾輕暖。
高澄卻毫無留戀之意。
側過身去剛想起身,元玉儀伸手攬在他腹上,貼身蹭進懷裡,摟緊了喚了一聲“高郎”。
她從來沒有這麼滿足過。
高澄卻心裡惴惴,輕輕扯開她的手臂,不為所動地起身下榻。
“天色尚早,汝也不必起來。
”元玉儀起身來看時,隻看到他的背影。
心裡暗想,原來他也知道天色尚早。
其實天隻是剛蒙蒙亮而已。
高澄剛剛走出木蘭坊的院子,迎頭便看到蒼頭奴劉桃枝照舊黑着一張臉走過來。
高澄也知道他慣于如此,對人不苟言笑。
但劉桃枝是他特意安排在元仲華身邊的,見他這麼早到東柏堂來,心裡立刻翻騰起來,生出一萬個念頭。
匆匆幾步迎上劉桃枝,不等他說話便問道,“長公主有恙乎?
”
劉桃枝一怔。
昨夜是有太醫令來給公主診過脈,太醫令就是他去請的,但看起來不過是阿娈小心,長公主雖有不适但不至于有恙。
他正為如此,才耽擱了來東柏堂給高澄回話的時辰。
“公主無恙,高王請大将軍回王府。
”劉桃枝悶聲悶氣地說了一句。
高澄心裡頓時松了口氣。
這時他已經梳洗更衣,便向東柏堂大門處走去。
一邊随口問道,“高王有何事啊?
”
“高王說大将軍自掘其墓。
”劉桃枝跟在他身後毫無感情色彩地回道。
高澄立刻怔住了,止步回頭,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這話說得也太狠了吧?
父王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王妃來了。
”劉桃枝這才又道,“鄭姬讓告訴大将軍,王妃已經知道了。
”
高澄立刻大怒道,“我若不問爾便不言,爾也要學崔叔正嗎?
”
劉桃枝倒不急不怯,拜道,“郎主息怒。
”看似賠罪卻一點賠罪的樣子沒有。
高澄也知道他忠心耿耿,慣常如此,也隻能自己收了氣吩咐道,“我騎馬去高王府,爾速回府去接長公主,護送長公主去高王府,路上須多加小心。
”說擺甩了甩大袖,意思是讓他快去。
劉桃枝領命去了。
若要是說時辰尚早,其實皇後高遠君已經在高王府裡母親住的那個院子裡了。
皇帝元善見再三請皇後代為拜謝嶽母。
說王妃肯申明大義是為了大魏社稷。
像這樣讓王妃屈己讓位是他身為皇帝之恥,說到動情處幾回泣涕。
其實高遠君心裡也不舒服。
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是母親犧牲了自己的正妃之位而保住了她的皇後之位。
這讓高遠君心裡對大兄高澄多了一些怨意。
若不是因為大兄堅決不肯舍了世子妃,就該是他自娶柔然公主,怎麼會事變到此?
高遠君心裡明白,就算是大兄真的立柔然公主為正妃,也不過是個表面的擺設,他盡可以獨寵長公主。
就算為了主上顔面,不能讓長公主為妾,讓她再嫁高門大姓又不是什麼難事。
即便再嫁了,依大兄四處拈花惹草的脾氣,私底下來往也不是大事,這種事還少嗎?
不明白他為什麼就是不肯廢了元仲華。
想到這些高遠君心裡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嫉妒。
她總覺得大兄對長公主的寵愛和皇帝元善見對她是不一樣的。
盡管她也說不明白哪裡不同,但她心裡很在乎這種不同。
雨過之後霧霭不散,深秋的清晨,邺城街頭格外蕭瑟。
大将軍高澄躍馬揚鞭絲毫不敢耽擱。
在高王府門口下了馬,随手把鞭子扔給迎上來的一個仆從,便一刻不停地往裡面走去。
其實高澄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初衷隻是為了保住元仲華,那時候他真的怕她有一天會成為他人妻,與他不能再朝夕與共。
盡管以前他們也并沒有朝夕與共,但至少他心裡可以很肯定,不管他身在何處,總有她在等着他。
他再三确定,這一步和親策略并沒有錯。
他不是宇文黑獺,絕不會授人以柄。
“高王可自娶”這樣的話并不是他說出來的。
不管是朔方郡公阿那瑰的原話,還是柔然世子秃突佳自己的話,但至少這表示是柔然一方的意願。
細想來,“高王可自娶”對大魏來說也可能真的是最好的結果。
達成邦交協議,不破壞元氏和高氏的關系,高氏牢牢掌握住了柔然的勢力,已經很完美了。
而這時高澄格外有歉意的就是對母親婁妃。
唯一損失最大的就是母親婁妃,年紀到此,與父親一路走來頗為不易,反倒失卻正妻之位。
高澄已經走到了那熟悉的庭院門口,早有奴婢開門迎出來。
高澄在心裡暗自告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讓母親失而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