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36章 :生當與君相訣絕(上)
元修放開高常君,慢慢轉過身來,緩緩走了兩步,目中陰狠地盯着若雲。
心裡也詫異,這個宮女何以如此大膽?
不但自行闖入,還敢貿然無禮地打斷帝、後密談。
“出去!
”高常君似乎知道若雲為何會闖進來打斷她和元修的談話,可是她制止了若雲想要禀明什麼事情的意圖。
“皇後的宮女都敢這麼沒有規矩。
”元修又回過身來看了一眼高常君,“天下人傳高氏執掌大魏果然不是虛言。
”
“還不快出去!
”高常君極其嚴厲地看着若雲,目中威儀令人膽寒。
若雲欲言又止,還是什麼都沒敢說,請罪、告退出去了。
“陛下才是天下之主,陛下的聖斷才是天下之至理……”高常君目中滿是淚,盈盈欲墜。
元修看着她,不覺走近幾步。
然而終于還是止步沉默了一刻,最後轉身走出了椒房殿。
洛陽的白日與黑夜完全不同。
當落日最後一抹餘晖完全消失的時候,翠雲閣陷入到徹底的黑暗中。
“掌燈。
”閣子内,元明月平靜地吩咐宮女。
從這一刻起,她已經屬于洛陽宮,不再從心裡抗拒。
以後,她便是翠雲閣的主人。
芣苢冷眼旁觀,看着她極認真地叮囑宮女們行事。
且她自己一并動手準備,準備她所想到的,皇帝元修回宮來可能用到的一應事物。
看着元明月越是思慮周詳,芣苢越是覺得心底處陰冷。
夜,漆黑一團,元修的眼睛不能再明辨一切。
他踏上翠雲閣門外石階時依然酒醉未醒。
有一刻,元修清楚地知道自己心裡的不願意。
如果可以,如果他可以抛開一切,他隻願意留在高常君的身邊。
然而,翠雲閣的門打開的一刹那,元修便從一個世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陛下。
”溫柔順從的聲音那麼不真實。
元修覺得有些恍惚。
漆黑被抛在身後,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溫暖而懾人心魄的昏黃光暈。
元明月面含微笑地候在門内。
軟衣輕羅,絲發披拂,這時方足步輕盈地飄飄而來。
她向着元修大禮參拜,極盡恭順。
元修不置可否地看着元明月,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不是這些日子以來時時以淚洗面,總是陰郁怨恨的元明月。
這才是當初深得其心的那個一心癡念于他,柔弱溫順的元明月。
看她面如滿月,眉目如畫,元修忽然脫口問道,“卿何日歸來?
”
“阿則,我如今隻有你一人了。
”元明月擡頭望着元修,“隻望你念着往日情義……”元明月長長的裙幅遮住了一切,她似乎是飄到元修身邊的。
“别棄我于不顧。
”
元修忽然歎了口氣,心裡痛得難當。
當元明月飄到與他不足盈尺之距的時候,元修将她攬進懷裡。
元明月倚在他兇口。
元修閉上眼睛,撫摸着她的鬓發,一邊自語道,“孤從來沒有想棄你于不顧。
”
連日裡來的陰雨天氣終于過去了。
麗日當頭,一鋪陽光如烈焰般炙烤着洛陽。
椒房殿的夏日就這樣悄然無聲地降臨了。
大魏的皇後高常君纏綿于病榻許久,總是時好時壞,近日才算有了起色。
吃了藥看陽光那樣好,想到庭院裡去走走,曬曬太陽。
自從長公主元玉英與驸馬都尉、骠騎将軍宇文泰婚儀那日,皇帝元修帶醉歸來,來了一次椒房殿,此後兩個人便再也沒有見面。
長門寂寂,椒房殿冷落許久了。
“若雲”高常君喚了一聲,自己走到銅鏡前坐下。
用手指輕輕捋了捋發絲,一邊對着銅鏡細看鏡中容顔。
蒼白了,也黯淡了。
若雲已經應聲進來,走到近前,拿起梳子給高常君梳頭,一邊試探着問,“殿下什麼時候禀明主上?
也是時候了。
”她一邊觀察高常君的反應,停了停又低語道,“不然,陛下總是在翠雲閣……和平原公主……”
“拿件顔色好的衣裳來。
”高常君打斷了若雲,便覺得兇口發悶,身子墜得荒。
若雲不敢再說什麼,隻給皇後梳成極簡的雙鬟,服侍她換了淡妃色上襦,丁香色灑桃花下裙。
然後扶着高常君走出殿内,到庭院裡去。
厚重的木門打開,在踏出門去的一刹那,立刻有一道耀目的陽光照到了高常君臉上。
久不出門,受不了這樣的眩目,高常君蹙眉又向前走了一段,直到庭院中的樹蔭下方避過陽光。
輕輕揮了揮手,若雲便帶着宮女們悄無聲息地退到了稍遠處。
若雲站在高常君身後。
看背影,皇後今天未着禮服也未盛妝,完全就是個極為年輕的女郎,瞧她這麼站着曬太陽的樣子,就像是個小女孩。
從前在渤海王大丞相府裡,還隻是大丞相嫡長女的高常君經常笑聲朗朗。
入宮許久以來,她依舊兩肩弱不擔風,但是主持大魏宮廷,輾轉于元氏帝裔和高氏權勢之間彌補、調和,費盡心思。
如今的情勢,若雲最清楚不過。
元氏與高氏各自為黨,帝黨和相黨勢同水火。
這已經不僅僅是皇帝元修和大丞相高歡、侍中高澄之間的勢不兩立。
僅靠高常君以妻子和女兒、長姊的幾重身份進行調和顯然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翁婿、郎舅之親脆弱得不堪一擊。
若雲看着高常君的背影忽然悲從中來。
大魏的明天,甚至皇帝元修的明天都未可預知。
更何況是皇後高常君的明天。
神思不屬之際,忽然看到小宮女走進來,似是有事的樣子。
急忙從廊内走出至高常君身邊。
小宮女跪着回禀,“左昭儀求見殿下。
”
左昭儀?
高常君沒說話。
她并不知道宮裡何時出了一位左昭儀,心裡立刻便有不好的預感。
魏宮之中皇後獨尊,下設左右二昭儀,僅次于皇後。
既有左昭儀,便是後宮中地位極尊崇者。
這樣的封号應該是主持後宮的皇後同意方可欽封。
如今不但沒有皇後同意,甚至連知道都不能,真是咄咄怪事。
高常君回頭看了一眼若雲。
若雲心裡已經是又驚又懼,低頭回道,“奴婢不知道左昭儀一事。
”
“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高常君撫了撫腹下,面色平靜地淡然道。
“如此就請左昭儀進來,本宮先回去更衣。
”說着便要扶了若雲回去。
“皇後殿下!
”
高常君剛一轉身,身後便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
這聲音似熟識,又似陌生。
她心裡疑問重重,定在當地未動。
扶着她的若雲不經意地回頭一瞧,驚得差點失聲而呼。
高常君似乎感受到了若雲扶着她的手輕微的顫抖,她也慢慢轉過身來。
竟然是平原公主元明月!
高常君的身子晃了晃,頭暈得厲害。
隻是除了若雲,誰都沒看出來皇後有任何異狀。
“臣妾左昭儀元氏拜見皇後殿下。
”元明月帶着一衆宮女走上前來,給皇後行大禮參拜。
她身後的芣苢以及宮女們也一起參拜。
高常君隻覺得邪火當兇,一瞬間似乎全身所有的皿都沖上了頭。
她努力壓抑着當兇的怒火,看似平靜地看着匍匐于她腳下的元明月,還有她身後的所有人。
扶着她的若雲隻覺得她顫抖得比自己還厲害。
皇帝元修不但越過她這個後宮之主私自封了地位極尊的左昭儀,而且居然這個左昭儀就是帝室皿脈的公主。
閨門無禮至于此,後宮無序至于此,高常君說不清楚此刻自己的心情究竟是灰心還是失望,甚至是絕望。
“原來是公主殿下。
”高常君壓制住了怒火,平靜地吩咐道,“起來吧。
”
“臣妾是皇帝陛下敕封的左昭儀,不敢再觍居宗室公主之尊。
既然位列後宮,自當日日朝拜椒房殿,服侍皇後殿下起居,尊皇後殿下之教導。
”元明月跪在地上振振有辭。
高常君覺得跪在地上的這個人不像從前的元明月。
從前的元明月在她的映象裡似乎善良和軟弱更多一些。
何曾如此的強勢?
何曾如此地以退為進、心計重重?
這一時真有一種時光的錯亂感。
“左昭儀怎麼跪在地上?
”
皇帝元修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來,聲音閣外的宏亮。
他挑釁般看了一眼高常君,并且目光一直停駐在她身上不肯離開。
他甚少能見到高常君這樣淡妝便服的樣子,此刻的高常君沉默不語時并不像大魏的皇後,但是像他的妻子。
元修忽然想到,如果高常君不是高氏一族,如果她不是高歡的女兒,高澄的阿姊……心裡鈍痛不止。
“元明月可以不要公主的爵位、封号,但是陛下也不能賜封她為左昭儀。
”高常君面色如常,元修看不出她心裡怎麼樣,隻是她堅定如鐵的語調打破了剛才他心裡的幻想。
“有何不可?
”元修也針鋒相對地走上幾步,緊盯着高常君。
“陛下頒诏欽賜封号時可曾想過,天下後世會怎麼看陛下?
”高常君的語調終于軟下來,她似乎有點站不穩了,倚着若雲的手臂看着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