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南北亂世之傾國權臣——高澄傳

131.第131章 :暗流湧動初議廢後(二)

  元寶炬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又把目光放回到元欣身上,“廣陵王究竟有何谏言?
”他聲音沉緩,還帶着一種讓人不能忽視的威儀。
隻是這種威儀并不外露,元寶炬不是張揚的人。

  “陛下!
”元欣跪倒在地,“甘露殿不是偏殿,是天子該當的寝居之處。
臣是社稷之臣,既身為宗室便是陛下之忠臣、直臣。
今日為大魏社稷向陛下冒死進言,但求陛下以社稷和先祖為重,移居甘露殿,不再見皇後乙弗氏。
”元欣聲音有意克制着不敢高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顯得聲動肺腹。

  先前的左昭儀元明月是元寶炬的妹妹。
元欣在左昭儀之死的事情裡起的作用他心裡非常清楚。
如今元欣又是大丞相宇文泰極其看重的人。

  “先帝……”元寶炬提了個頭,可又沒往下說,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若說元修死得不值,先前從天柱大将軍爾朱榮擅政之後草草殒命的天子又豈隻是他一人。
而元修是自戗不是被弑,相比之下總不是那麼被動。
這已經不能說是宇文泰心狠了。

  可是元修之死是元欣的軟肋,此時被元寶炬忽然提起,元欣伏地泣道,“主上如今既已是大魏天子,前事不提也罷。
主上若是能一時克己,才能兩相平安,以待來日。
”元欣說這個話是有資格的,他自己就是克己能忍才撿了條命。

  不知道元欣是有心勸解還是脫口而出,但顯然這話有了奇效,元寶炬聽進去了。
他若不肯,也許月娥就是下一個元明月,他就是下一個元修。
即便他與元修性不相同,但若妻子有失,他即便尚生還有何趣?

  “你去吧。
”元寶炬草草吩咐了元欣一句。

  眼看着元欣出去,甘露殿裡隻剩下皇帝元寶炬一個人。
此刻他需要靜一靜。
其實有什麼不明白?
不過就是一個皇後之位而已,若是将月娥降位或是廢了就能保住性命,那麼以後徐圖複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忍一時以換來日總比讓月娥像妹妹元明月一樣丢了性命好。
元寶炬心裡非常清楚,妹妹元明月之殒命和元修的一意孤行有極大的關聯。
所以此刻,他隻能忍着,再難忍也要忍着。

  聖駕浩浩蕩蕩出了鳳儀殿,月娥覺得鳳儀殿一下子就冷寂了。
她眼睜睜看着夫君元寶炬的衣袂在眼前飄拂而過,直至最後消失。
宮婢們想來寬慰她,将她扶回榻上休息,但是月娥讓她們全都退了出去。
鳳儀殿的寝殿緊緊地關閉了殿門。

  其實這些日子以後月娥一直就心神不甯。
自從那一日元寶炬無端因為她有極小的一點不适就不管不顧地從苑囿裡趕回來開始,月娥心裡就像是烏雲密布,攪得她日夜不得安甯。
越到臨近孩子出世她越是害怕。
常常想起從前在洛陽的南陽王府,當時不知是身在福中,今日才知所失之可貴。

  忽然覺得鳳儀殿裡昏暗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天氣又風雲突變。
但她覺得好冷,連聲喚宮婢卻沒有一個人回應她。
月娥的心陡然一沉,支撐着沉重的身子便要出去。
她向殿門口走去,想喚人進來掌燈、添衣。
她是大魏主中饋的皇後,此刻要行使她在後宮的權力,一定要把她的夫君找回來。
這樣她才能安心。

  緩慢地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了“吱呀”一聲刺耳的聲音,門打開了,透了光進來。
在光影裡,一個人正立于殿門口。
月娥覺得蹊跷,止步仔細瞧,這個人立于殿門口并不進來,也不說話,似乎正在看着她。
這人絕不是尋常的宮人。

  片刻之間,鳳儀殿的宮院裡竟再也找不到一個寺宦宮婢,所有人都好像莫名其妙地全都消失了。
隻有大丞相宇文泰立于寝殿門口看着殿内的皇後乙弗氏。
無關禮制,但他并不想進去,他隻想這麼遠遠地看着。

  乙弗氏的身影面容在昏暗的鳳儀殿裡并不清楚,但是她身上的白色襦裙卻格外顯眼,刺着他的心。
他在等,她是不是也在等?
等他坐擁天下?
等他有能力去踐諾。
宇文泰難得心頭湧起一時的沖動,他提步了鳳儀殿。

  月娥已經看清楚,鳳儀殿的大門在宇文泰身後又重新關閉了。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看到他了,而他的突然出現讓她心裡原本飄浮不定的不安一下子變得實實在在。
她不知是進是退,足下更是遲疑,以至于在猶豫間微一踉跄便身子一軟倒于地上。

  心裡的恐懼彌漫開來,這個人的出現每一次都會有出乎意料的事發生。
月娥驚恐不定地擡頭瞧着慢慢走近她的宇文泰,顧不上腹中微痛。

  宇文泰走到她近前,極其自然地伸手将她扶起來。
他扶着她,沒有因為她已經站穩就放開手。
他打量她的腹部,隻那一眼,便擡頭用又大又黑的一雙眸子盯着月娥,“殿下快要誕下子嗣了。
”他的一雙濃眉給她堅毅不可違逆的感覺。

  “丞相還記得?
”月娥也死死盯着他脫口反問。

  宇文泰打量着鳳儀殿,“汝在此産子甚不相宜。
”他的語氣裡不再有君臣之間的恭敬。

  “是不相宜。
連主上都身不由己,何況是妾。
”月娥的語氣裡染上了傷感,她用力想擺脫宇文泰的手。

  宇文泰可以毫不費力地握着她的手臂,他死死地箍着她的手臂,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月娥卻因為極度用力以緻于自己的身子搖搖欲墜。
宇文泰扶住了她,淡淡道,“何止于主上,吾也一樣身不由己。
”他的聲音陰冷,繼續道,“汝今日便出宮去吧。
不隻在此生子不相宜,就是這鳳儀殿住久了也于汝無益。

  月娥怔住了,忘了要掙脫他。
一雙眼睛不解地瞧着宇文泰。
他這是什麼意思?
她心跳得厲害。

  “這不是你該來之處,是我誤了你。
”宇文泰終究不是心狠的人,忽然歎道。

  “丞相本非俗類,不必因妾誤事。
”月娥像是悲極了。

  這話似曾相識,宇文泰心裡被刺得痛癢難當,脫口道,“我必保你無虞。
”這話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春日天氣多變,況是早春。
一場春雪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的清晨已經是厚積盈尺,也正應了長安的宮掖之變。
一夜之間大魏宮中中庭虛位,皇後乙弗氏不隻是人不見了蹤影,甚至好像是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沒有一個人敢提及此人,還是沒有一個人記得有過此人?
并無廢後的诏書,因為從來沒有過皇後。
長安的魏宮缺少一位堪配得上大丞相雄心壯志的皇後。

  宮中安靜極了。
曾經熱鬧的鳳儀殿庭院裡荒蕪了。

  皇帝元寶炬沒有問過一句話,沒有做過一件事來試圖努力探尋乙弗氏的下落。
連日辍朝,朝臣不近天顔,大丞相理政,沒有人會問起為什麼。
隻說是皇帝生了病,不能視朝。

  雪停了,天晴了。
可是連日天冷,好像回到了冬天。
沒有萬物複蘇之态,看不到一點綠色,更别提繁花似錦。
但唯有鳳儀殿中那一日桃花被風吹落時滿地的落英還是粉紅一片,竟然沒有因為風雪被輾成塵泥,這倒是一件奇事。
落英留下了,鳳儀殿原本的主人月娥不在了,鳳儀殿成了落英的自由飄舞之處。
但落英終究隻是落英,一時的鮮妍耐不得長久,終将還是會散落掉。

  甘露殿中藥香四溢。
前幾日宮人們還會在私下裡竊竊而語。
但是這些日子以來,甘露殿變得異常安靜,宮人們不再口耳相接,在沉默和沉重中以供驅役,弄得甘露殿中人人如同行屍走肉,沒有一絲活氣。
誰也說不準,多災多難的大魏宮廷是否會再次經曆劫難。

  這都是因為皇帝元寶炬命在旦夕之間。
若是真的天子駕崩,覆巢之下無完卵,誰知道又會是什麼樣的境遇在等着原本就命不如草芥的宮人們。
無論為天子,無論為自己,真的絕望并不是默默等待,是放棄一切。

  皇帝元寶炬在甘露殿内寝的榻上不知道自己度過了多少天,幾度醒來又幾度昏迷沉睡。
知道身邊有很多人,這些人仿佛離他很近又仿佛離他很遠。
可這些人都不是他親近的人,他們似是為了他而奔走,實則隻是為了自己。
保命而已。

  但他又何嘗不是保命呢?
高貴如天子和低賤如奴婢,在此時都是一樣的。
他知道自己也許命不久矣。
藥石罔效,他便不再進藥。
這引起了宮人們的慌恐,他們并不敢強行給天子服藥。
元寶炬也知道他們也隻是為了自己。
他為的卻不是他自己,這麼多日子了,他心裡孤單得已經不懼死。

  冷冰冰的偌大的甘露殿,隻有他一個人。

  元寶炬知道他要見的人快要來了。

  積雪大半已化,剩下的在時冷時暖的日子裡結成了冰又化成了水,總是在反反複複之中。
大丞相宇文泰不顧泥濘率重臣往甘露殿而來,同來的還有以廣陵王元欣為首的諸王。

  在庭院外面,宇文泰回身做了個手勢,示意衆臣止步。
一來這麼多人鬧哄哄于天子病榻前确實不相宜;二來隻要來了,即便隻在庭院外面并沒有得見天顔,也算是在天子病榻前侍疾了,并不需要真的去做什麼。
這個時候,天子駕崩瞬息之間會有萬變,自然不能人多口雜。

  宇文泰略有些焦急地進了庭院,一眼看到為天子侍疾的太醫正在殿外的檐下逡巡,便毫不遲疑地向太醫走去。

  “丞相!
”太醫恰也在一回身的時候看到了宇文泰,立刻迎上來。

  太醫是個知天命之年的長者,此時面上五色無主,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人。
宇文泰心中稍安,止步掃了一眼門戶緊閉的甘露殿問道,“主上之疾可有起色?
”明知道不但沒有起色甚至已經到了最壞的時候,心裡已經憂慮後繼之事頭痛至極,但還是要佯裝有此一問。

  “丞相,主上是心病,有無起色并不在藥石。
”太醫直言。

  宇文泰心裡當然也明白,而且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并不希望元寶炬真的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殒命。
太醫話隻一句,宇文泰心裡已經明白,擺了擺手讓太醫退出,他提步便向寝殿緊閉着的殿門處走去。

  甘露殿中陰冷無比。
内侍們環跪于皇帝元寶炬的病榻前泣求天子進藥。
榻上的元寶炬不為所動,當他聽到殿門打開時,努力打起精神命内侍們都退出去。
他無力起身,但他知道來的人是誰。

  内侍們不敢逗留見過丞相之後紛紛退去。
一霎時甘露殿裡隻剩下元寶炬和宇文泰君臣二人。

  殿内極安靜,宇文泰似乎能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
他又大又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榻上一動不動的元寶炬。
床帳高高挑起,榻上情景一覽無餘。
榻上的元寶炬就仿佛是砧闆上待宰的雞豚羔羊。

  宇文泰一步一步走近,在榻前服身而跪,口中極平和地道,“臣宇文泰拜見皇帝陛下。

  元寶炬似乎想努力起身,但一試之下完全失敗便隻靜靜躺着,不再去做無用的嘗試。
他目中所及全是金尊玉貴的奢華美麗,冷冰冰的華麗,别的什麼也看不到。
過了片刻,元寶炬聲音極輕地吐出一句,“卿真的這麼急不可待嗎?
”他虛弱無力。

  “陛下思慮太過了,臣跪請陛下進藥。
陛下一日不大安,臣便一日不心安。
”宇文泰還是跪在榻前不肯起來。

  “生死之事……丞相何必如此放不開……”元寶炬斷斷續續地道。
他沉默了一瞬,積攢了力氣,“若是讓孤出宮去……丞相的煩惱也就沒有了……”

  宇文泰不為所動,依然聲音冷硬地道,“陛下對臣有恩,臣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請陛下為了大魏社稷保重,陛下大安則天下大安。

  元寶炬沉默了。

  甘露殿裡安靜得如同無人。

  宇文泰仍然跪在地上,看着榻上的元寶炬,不肯把自己的眼睛移開。

  忽然元寶炬深深地長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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