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第267章 :黑龍湖故地又重遊(三)
高澄目不轉睛地看着蕭瓊琚,他心裡已是大為驚訝。
她第一次坐在這兒彈琴的樣子他心裡還依稀記得,美如無塵仙子,讓他心生純淨之念。
怎麼能想到如今的她也會有這樣的铮铮鐵骨之氣?
侯景把高澄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高澄的眼睛凝望溧陽公主時的情狀,讓他更對自己心裡的判斷有了信心。
隻是他也忽生了興趣,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彈琴的溧陽公主。
他不知道此刻他也和高澄一樣,心裡驚訝蕭瓊琚前後不若一人。
忽然面前銀光一閃,所有人又都是眼前一亮。
羊舜華已經手中持軟劍依着公主琴音的節奏舞起來。
軟劍本來就難舞,但在她手裡如同馴順的銀蛇,任由她自如随意而動。
劍出如霜,她又是白衣飄飄,竟讓人覺得是在冰雪之中。
随着她身姿逸動,披散肩背後的些許發絲也拂來甩去,倒添了幾許妩媚。
頭上發髻間的幾粒明珠又時時閃動,耀人眼目。
高澄看她面上毫無表情,倒如同心似千丈寒潭般難起漣漪。
她舞劍也與從前不同,沒有殺氣,沒有淩厲的攻出收入,又不像純是舞蹈,一招一式之間皆從容不紊。
顯得心境孤高清淡。
漸漸地節奏稍緩,更是一起一落任由随我,堅定不移格外穩重。
如同學士談儒,如同玄士清談,如同高士談禅,簡而至極,自取其意,不在意别人。
高澄看她舞劍隻是不知她心境如此豐富,竟是他從前知所未知,聞所未聞者。
“大将軍看此女郎如何?
”蕭正德抽空問道,看着高澄表情。
“甚好。
”高澄隻說了這兩個字,看都沒看蕭正德。
他還不明白蕭正德的意思,所以也不多加評論。
侯景倒十分不滿地盯了一眼蕭正德,沒想到他這麼不會挑時候。
“這羊氏小娘子贈于大将軍做小妻可好?
”蕭正德好像是覺得高澄剛才敷衍是因為沒聽清楚,因此特意放大聲音問道,這聲音幾乎蓋過了溧陽公主的琴音,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然後他便滿懷希望地看着高澄,滿以為他會興高采烈地驚喜答應。
這時不隻侯景,連梁太子蕭綱也不滿地盯上蕭正德。
這種事還何須當着這麼多人說?
而且還是疑問。
其實什麼都不必提,隻等大将軍離開行宮時将羊氏一同送上車事奉而歸,其意自然明了。
若是要問高澄是或否,難道還真期待他做答不成?
蕭綱是覺得蕭正德這樣做法真是失盡了大梁顔面。
他原本是想,以自己太子之身不好去關切這事,所以才有意交待給了蕭正德,誰知道蕭正德如此不會辦事,蕭綱心裡悔之晚矣。
侯景卻是失悔得立刻想起來上一次在邺城,蕭正德提起用溧陽公主和親,嫁給大丞相高歡為嫡妃的事,就是辦得滿砸。
沒想到他果真是愚笨如此,又來一回,真是不長記性。
剛才還是琴聲铮铮、剛風劍舞,不知情的人還都看得津津有味。
蕭正德這句話一出口,聲音又那麼大,立刻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高澄身上去了。
連彈琴的蕭瓊琚和舞劍的羊舜華也全都不由自己地停了下來。
之前她們兩個人也是完全不知情的,沒想到席上臨賀郡王蕭正德忽然提出這麼一個問題。
但看太子蕭綱默然不語,瞧着高澄,明擺着就是在等高澄的态度。
那顯然要把羊舜華贈于大魏大将軍高澄做小妻的事是早就決定了的,并不是蕭正德一時興起說出口的。
而且做決定的看來也并不是蕭正德。
高澄一下子成了衆矢之的。
所有人目光異樣都看着他。
蕭瓊琚忽然站起身來,很快她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克制住了自己,又慢慢坐下來,隻是不再彈琴,似無意一樣掃了高澄一眼,又把目光慢慢瞟到了羊舜華身上去了。
羊舜華又驚又窘,面頰漲得通紅。
她有點不太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兄長羊鹍。
她不信兄長不知情。
羊鹍的表情非常複雜,但是并未躲閃妹妹的目光。
羊舜華此刻站在筵席前,手裡還握着軟劍。
除了溧陽公主蕭瓊琚坐在她身後的古琴邊,其餘所有人都在她對面,她似乎在接受這些人的拷問。
大皇子殿下的提議好像一下子把她推到了漩渦的中心,她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被大梁當作物品一樣贈予了大魏。
她對大梁的一片忠義之心并沒有得到大梁的真心和珍惜。
她甚至沒有權力對自己的命運說出意見。
或者,她根本就不能說意見。
她的人就是大梁的,她的性命也是,更何況命運。
高澄盯着羊舜華,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答應蕭正德。
原以為羊舜華在大梁是重臣之女,又是溧陽公主的随侍,必然是風光得意,不會受什麼委屈。
沒想到竟龌龊至被用來做交易。
看看眼前場景,高澄也不難猜出這是交易。
而且,能看得出來梁國宗室之中水渾而深。
真要如此,羊舜華在這兒處境艱難,就是溧陽公主蕭瓊琚也保不住她。
他也能看得出來,蕭瓊琚事先也不知情。
如果他答應了蕭正德,讓她到他身邊來。
管什麼名分,管什麼是不是小妻,他自信可以讓她獨享他的專寵,讓她在大魏、在邺城可以舒心暢懷,好過在大梁、在建康任人擺布。
但是這話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既是蕭正德的提議,高澄向蕭正德笑道,“郡王殿下真是玩笑,羊氏小娘子是羊尚書之女,身份清貴,豈能如此草率?
郡王殿下可是醉了?
”
高澄這話是擡了羊舜華的身份,貶了蕭正德的品性。
說答應又不是答應,說拒絕又不是拒絕,沒有讓太子蕭綱有任何的難堪。
誰知,蕭正德笑道,“大将軍不知。
羊氏小娘子與侄女朝夕相處,”他看了一眼溧陽公主蕭瓊琚,又收回目光看着高澄,“本王視她也如侄女一般,自然可為她婚事做主。
”
侯景心裡又驚又喜看着蕭正德,覺得他總算聰明了一回。
太子蕭綱也頻頻點頭,覺得話說得有理。
誰想,蕭正德得意間忽然又笑道,“聽聞大将軍這次身邊隻有一個妾室随行,還是西域人,不懂規矩,必不能如羊氏小娘子這般才情品性,堪為大将軍良配。
”蕭正德就是這麼管不住自己,把在都亭驿看到的,和侯景對他提過的,在這個時候突然就脫口而出了。
末席的崔季舒聽得清楚,立刻心裡一沉,果然看到高澄也面色變了。
再看羊舜華,本來垂眸颔首,這時也擡起頭來,詫異地看着高澄。
這樣的事,太子蕭綱和蕭正德倒不覺得有什麼。
侯景本來就看溧陽公主半天不語,這時他慢慢道,“郡王殿下說羊氏小娘子随侍公主殿下日久,那該問問公主殿下的意思。
”他這話像是在幫着高澄,實際上是有意把事情攪亂,好給高澄出個大難題。
他總以為高澄心裡真正惦記的人就是溧陽公主,但兩個人的身份,實在不好成夫婦。
這問題既然抛給了蕭瓊琚,所有人又把目光都瞄向了她。
蕭瓊琚看一眼高澄,又看一眼羊舜華。
她心裡頓時亂了,最後終于又把心思收束回來。
她已經看出來羊舜華的窘境。
若是高澄能帶她回邺城,想必一定會極寵愛她吧?
哪怕是羊舜華并不能做他的嫡妃。
其實她心裡又何嘗不明白,他們兩個人彼此的情意?
隻是她從來不願意承認,不願意正視。
羊舜華的心思藏得再深,她們畢竟朝夕相處,她不可能不知道。
高澄,是她傾盡心皿的人,他的心思她更不會不明白。
蕭瓊琚看一眼羊舜華,又盯着高澄,“我視羊小娘子如阿姊,隻要她願意,我自然無話可說。
”她語氣清淡,教人辨不出她真正心思。
然而她心裡在此刻已經成了死灰,隻要羊舜華願意,她願意放她離去。
誰也沒想到,這事情兜兜轉轉又繞回到羊舜華自己身上。
“羊小娘子……”蕭正德笑問一句,誰知道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妾不願意,情願終身不嫁,事奉公主。
公主身在何處,妾便以身相随。
”羊舜華被逼到極處,終于把自己想說的話倒了出來。
高澄看她面上已經是淚流滿面,又聲冷似鐵,但是神情間決絕真冷若冰霜,他心裡難過得顫抖不已。
一直旁觀的崔季舒暗自看到高澄微蹙的眉頭,知道世子心裡定是難受。
别人還可,唯有侯景,倒多留意了羊舜華一眼,心裡生出些敬意來。
羊鹍看了高澄一眼,握緊了手裡的牙著低下頭去。
這一日裡所有的一切,簡直就像是一場鬧劇。
原本可以順理成章的好事,硬是被臨賀郡王蕭正德辦得不倫不類,弄得人人心頭不痛快,好事也辦成了壞事。
唯有心裡得意的就是侯景,竊以為他以前還真是小看了蕭正德,沒想到他攪渾水的能力這麼強。
一天裡太陽最明亮、耀眼的時候就這麼一晃而過。
日漸西斜,黑龍湖行宮漸漸暗沉下來。
行宮建在湖系連綴的水畔,又傍山而多樹,本來是為了取其夏日暑熱時的陰涼,但日光自然也就很容易被隔絕開。
溧陽公主蕭瓊琚與高澄、臨賀郡王蕭正德與侯景,前一對後一對地往行宮大門處緩步慢行。
後面又跟着羊鹍、羊舜華兄妹,崔季舒等人。
一路上誰都沒說一句話。
一直到了行宮門口,高澄止步時蕭瓊琚也跟着在他身邊停下來。
就在兩個人挨得很近的時候,高澄清晰地低語了一句,“子惠向殿下借羊氏小娘子一刻,多謝殿下。
”
高澄隻說了這一句話,然後便退後揖别。
蕭瓊琚把那句話聽得清清楚楚。
她沒有明确回答,甚至一個字都沒有說,仿佛全然沒有聽到。
隻是從容還禮,與高澄揖别。
眼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遠,消失不見。
侯景、崔季舒也過來一一而别,出行宮而去。
魏使的車駕從黑龍湖行宮向着都亭驿緩慢而行。
之後臨賀郡王蕭正德也急急告辭而去,不用說自然是去館驿找侯景去了。
羊鹍自然也不能在行宮久留,也出宮回府去了。
天色終于完全黑透了。
行宮裡的山石樹木在白天和夜晚完全就是兩種感覺。
白天裡覺得崖岸嶙峋,别緻而有型,到了晚上就是處處怪異,仿佛山石樹叢中都隐沒着種種神秘。
這行宮裡是羊舜華熟透了的,她當然不會覺得害怕。
偶有宮婢撞到了她,恐怕怕她都來不及。
人人都覺得這個羊氏小娘子是個面冷心冷的人,都很少有人見她笑過。
她隻有對公主殿下才會服服帖帖。
自然也沒有人敢問她去哪裡。
出了行宮的宮門,走出不遠就看到一個蒼頭奴迎上來。
這顯然不是個梁國人,倒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禮,行禮之後告訴羊小娘子,“郎主在前面車裡等候小娘子。
”然後便引着羊舜華再往遠處走去。
果然走了一段便看到一乘看起來很普通的牛車正停在夜幕中一株公孫樹下。
如果不着意去看,根本就不會留意。
牛車安安靜靜地停在這兒,周圍散着一些人,都與牛車保持着一個适中的距離,應當就是高澄的侍衛仆從們。
羊舜華看一眼那蒼頭奴,他示意她上車去。
羊舜華走過去,那個蒼頭奴也跟上來。
原本可能是想要攙扶她,還沒等他有所動作,就看到這位小娘子不知怎麼身姿飄搖間就已經上車進去了。
高澄果然就在車中相候。
之前乘着他的馬車回去的是崔季舒,不知他是怎麼移花接木的,竟沒人知道魏使、大将軍還在行宮不遠處。
看着那個白衣如雪的人影那麼輕盈地飄進來,坐在他對面,除了眼睛看到她,他沒有任何一點點感到不同。
她輕得幾乎像是空氣,最多是一片瑞鶴身上的羽毛,引不起這乘牛車有一點點的震蕩,輕得好像不存在一樣。
高澄情不自禁地探身過來,同時伸出手來,将坐在他對面的羊舜華一把拉過來,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隻有這樣他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如果不這樣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麼思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