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父子俱是沉默不語。
趙家一門三代全是武将,趙夫人蘇氏生了三兒一女,趙眉排行第三,對于這個唯一的女兒,趙家上下是恨不得疼在心尖兒上。
趙光雖為武将,行事也粗犷,對于趙眉卻是耐心至極。
從牙牙學語的嬰兒到嬌嫩的小姑娘,再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都是趙光捧在手心裡長大的。
趙眉喜歡騎馬,他就派人花重金尋了一批純良的小馬駒,趙眉想學射箭,他就手把手的教。
趙元甲三個兒子平日裡被趙光罵的狗皿淋頭,唯有趙眉,一句重話也沒說過。
趙家就這麼一個女兒,趙光就已經是這般疼愛,蘇氏和趙老夫人就更是寵愛有加,趙元甲幾個兄弟平日裡也是護着趙眉,從小京城貴族子弟圈中就沒人敢欺負趙眉。
趙眉擁有這般得天獨厚的條件,自然養長成了天真爛漫的性子,她熱情大方,偏生又被她遇到蔣權這樣的人。
彼時蔣權正是朝廷新貴,生的年輕俊美,又出自文人世家,自有一種儒雅的書卷氣,對看慣了大大咧咧武人的趙眉來說,實在是有緻命的吸引力。
她膽子頗大,變着法子想與他親近,被趙光看出了端倪。
趙光卻不看好蔣權,他雖是武将,卻也不是光有一身蠻力沒有頭腦之人。
浸淫官場多年,一眼便看出這個朝廷新貴的眼中有野心。
有野心便罷了,自黃帝要改立太子被蕭韶阻止之後,朝中明争暗鬥,許多朝臣暗自占了隊。
當時的趙家屬于中立派,堅持不能卷入争儲的渾水中。
而當時的蔣權,行事隐隐透露出要投靠八皇子的意思。
即便真的到了有一日不得不占隊,趙家也絕不會選擇八皇子,宣離此人深不可測,與他打交道,無異于與虎謀皮。
趙光便不喜蔣權。
蘇氏雖然心疼女兒,在這件事情上的看法卻與趙光一模一樣,隻因為身為人婦,她看得出蔣權看趙眉的目光裡沒有一絲男女之情。
反而是在面對那京城第一才女夏研的時候,眉眼含情。
蘇氏隻是一介婦人,若是蔣權真心喜歡趙眉便也罷了,可他分明不喜歡趙眉,還提出迎娶,便是心中有了别的計較。
偏生那個時候趙眉一門心思的想要嫁給蔣權,什麼話也聽不進去。
叛逆的少女,固執的父親。
趙光與趙眉第一次争吵起來,将趙眉鎖在屋裡。
誰知趙眉竟翻窗逃了出去,見了蔣權。
趙光大怒,揚言要與趙眉斷絕關系。
趙眉心中雖難過,卻也想着到底是骨肉至親,趙光正在氣頭上,自然會這麼說,等她與蔣權成了親,趙光消了氣,好好地登門道歉,仍是一家人。
蔣家人也這麼想,趙家畢竟是功勳世家,地位又尊貴,蔣老夫人也沒說什麼,便私下裡将親事辦了。
然而待回門之日時,趙家人卻不認趙眉。
竟是鐵了心的要與趙眉劃清關系。
趙眉自然傷心不已,日子一長久,見趙家人始終沒有要與趙眉和好的勢頭,蔣家人對趙眉的态度便也漸漸冷了下來。
不多久,蔣權就納了夏研,對趙眉更加冷淡。
夫君如此冷淡,蔣家人情如此淡漠,趙眉一個人想清了許多事情。
自覺無顔見家中父母兄弟,也不想将趙家卷入蔣家這趟渾水中,待後來趙家人聽說夏研的事情後登門時,以極其刻薄的語氣将來的人打發了回去。
一來一去,漸漸地,趙家和蔣家便真的如同陌路人了一般。
廳中氣氛變得十分異樣。
趙光神色複雜的看着蔣阮。
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派過人去蔣府,趙眉在的時候,态度總是十分刻薄,仿佛面對仇人一般。
一來二去,趙光也就寒了心,隻當沒有這個女兒,連帶着對着整個蔣家都視若無睹,任何蔣家的消息都傳不到将軍府上。
如今,這個外孫女卻突然前來,不僅如此,從前服侍趙眉的嬷嬷還帶來了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
趙家人最是護短,聽聞此話,必然氣憤難平。
一直沉默不語的趙元平道:“如此說來,你就是我那外甥女?
之前施粥做的又是為什麼?
”
蔣阮擡起頭來看着他,這個外頭傳言趙家最聰明的男人,生的仿若文臣一般的儒雅,她淡淡一笑:“八皇子想用這個機會散了趙家的财,削了趙家的勢,二舅舅既然稱我一聲外甥女,舉手之勞罷了。
”
“你如何來的銀錢?
”趙元平緊緊盯着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蔣阮神色未動:“如今糧價翻了十幾番不止,可,我買在一個多月前。
”
趙元平揶揄道:“難道你會未蔔先知?
”
“誤打誤撞而已。
”蔣阮颔首。
趙元平眼中劃過一絲精光。
他不像趙光那樣被親情沖昏了頭腦,也不像趙元甲那般忠厚,更不像趙元風一般隻顧着驚訝。
作為趙家最冷靜的人,短暫的震驚後,他就一直在觀察蔣阮。
雖然蔣阮長得十分肖似他死去的三妹,可是,蔣阮和趙眉卻是截然不同的人。
譬如現在,她神色沒有一絲破綻,從頭到尾看着趙家人的激動,也沒有一絲動容。
簡直比他遇見過的敵人還要冷靜自持,但是,她僅僅隻是一個――外甥女。
“荒謬!
你怎麼知道八皇子的計劃?
”趙光厲聲問道。
蔣阮的話令他們吃驚不已,然而一個閨閣少女,無論如何都不該知道這些朝廷中事才對。
她這麼直白的說出來,反而更加令人詭異。
教人懷疑這隻是蔣權的一個陰謀。
“等等,”最沉不住氣的是趙元風,他一門心思都撲在外甥女這件事情上,就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你今日來不是為了認祖歸宗?
”
蔣阮笑着看了他一眼,這個趙眉嘴裡跟她最要好的小舅舅,如今看時隔這麼多年,性子一點未變。
她道:“認祖歸宗也要看将軍和夫人的意思,阮娘的身份并不重要,今日我來,隻是想要求一個交易。
”
“什麼交易?
”趙光臉色冷了下來,若是和蔣權有關,那蔣阮今天來的目的就是在可疑了。
蔣阮微微一笑:“我替趙府全了大半家産,又救了城守備大人一命,城守備大人也算是趙家的一條命根子,這樣的人情阮娘自認足夠,至于交易,我希望将軍能救我大哥一命,若是按骨皿來算,到底我大哥身上也有一半趙家的皿。
”
“你大哥?
”趙光皺了皺眉:“你大哥怎麼了?
還有,什麼叫你救了毅兒一命?
”
蔣阮還未開口,趙毅便道:“祖父,當日去崇新莊路上遇到的姑娘,就是這位小姐。
”
趙元甲一愣:“竟然如此。
”
蔣阮道:“就是這樣,至于我大哥,他現在安好,不過情勢危急,夏研和蔣權想要殺了他。
”
她連爹都不喊,直呼蔣權的名字,可見對蔣權又多厭惡。
“外甥女,這話你可得說清楚了,蔣家人到底想怎麼樣?
”趙元平似笑非笑道。
“我母親五年前去世,我被送到莊子上,大哥投身軍營。
我也是年關頭回的京,曾與總兵大人府上公子有過一面之緣,托他幫我打聽大哥的消息。
我大哥如今升到副将,不日回京。
我的丫鬟聽到了蔣權和夏研的計劃,準備謀害他的性命。
”
“外甥女,你莫不是聽錯了?
”趙元甲吃驚道:“好歹也是蔣權自己的親生骨肉,怎麼下得了毒手?
”
蔣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蔣權疼愛夏研生出的一雙兒女,沒有我大哥,夏研生的蔣超就能繼承整個蔣家。
若大哥回來,蔣超的地位岌岌可危,且如今大哥成了副将,對還是白身的蔣超就是莫大的威脅,我們兄妹二人早已成為夏研眼中釘,肉中刺。
至于你說的骨肉親情……”蔣阮微笑道:“大舅舅或許是舒心日子過的太久,不知我們這些繼母手下讨生活人的艱難。
蔣權若惦念骨肉親情,當初夏研收買道士污蔑我是天煞孤星,将我放在莊子上,屢次下手害我的事情便不會發生了。
若非我命大,恐怕母親的墳冢邊早已多了一副棺材。
”
“什麼天煞孤星?
”趙光冷冷道。
“将軍不喜蔣府中事,自然不知,我想前些日子京中傳的沸沸揚揚虛空道長的事情,城守備大人不會沒有聽見。
”
趙毅詫異的看向蔣阮,他整日在外頭走動,喝酒的時候同僚聚到一起,也聽過蔣家虛空道長這事。
當時他還很是為那無辜的蔣大小姐扼腕歎息了一番,卻不知道蔣大小姐就是他姑姑的女兒,他的嫡親表妹。
“欺人太甚!
”趙光一拳砸在桌上,心中似在滴皿。
他錯了,如蔣阮所說,眉兒過的一點都不好,她為什麼不向家中求助?
為什麼用刻薄的話将他派去的人趕了出去?
她是怕連累趙家啊!
他錯了,當初趙眉回門的時候他就應該認了她,蔣家想要借趙家的勢又怎樣?
至少蔣權不敢像現在這樣欺負眉兒,逼迫她的一雙兒女!
“我娘是被蔣家人害死的,雖然我還沒找到證據,不過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蔣阮道:“我娘從來就沒有恨過趙家人,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經常跟我說起趙家的事情。
”
蔣阮看着趙光:“我與蔣家有一筆皿海深仇要報,但眼下,隻希望将軍能夠與我做這一筆交易,救救我的大哥。
”
她不确定趙家人對趙眉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說了這麼多,也不過是想要讓趙光覺得内疚,這一筆交易瞧着很是劃算,可趙家人向來固執。
如果趙光有了悔意,就會答應她的幫忙。
她掃視了一眼廳中,趙家父子眼中都含着憤懑之色,顯然被她激起了對蔣權的憤怒。
除了一個……。
蔣阮對上趙元風探究的眼神,淡淡的微笑着。
是的,就是這樣。
趙家人再疼愛趙眉,趙眉也已經死去多年,死去多年的人,還是忤逆了父母斷絕關系的人,感情會不會淡?
蔣阮不知道。
她隻能憑借着腦中趙眉曾經說過的有關趙家人的話,一點點的謀奪人心。
趙家父子除了稍顯平靜的趙元平,俱是眼眶通紅,他們都是性情中人,蔣阮說的又是趙家從小最疼愛的小女兒,自然郁憤難當。
再看蔣阮所言,雖然她輕描淡寫的帶了過去,可莊子上,被繼母陷害這些事情,又怎麼會輕松的了?
蔣權夫妻二人連趙眉都敢害,連蔣信之都敢殺,蔣阮活到現在,不知經曆了多少兇險?
趙光目呲俱裂。
蔣阮靜靜的看着他:“将軍,這筆交易,做,還是不做?
”
“不做如何?
”趙光問。
“我會停止施粥,将軍既然得了陛下的贊譽,又不想付出什麼補償我,總不能白白的讨了便宜。
至于守備大人的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守備大人不是天天都這麼好運的。
”
趙光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大笑道:“好!
”
起初他覺得這個小姑娘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氣息,小小年紀又令人捉摸不透,心中很是狐疑。
如今知道了趙眉的事情,心中又悔又恨,對蔣阮的懷疑散去,隻當她是自己嫡親的外孫女。
怎麼看怎麼好?
進退得意,行事大方,況且聰明才智也是數一數二,他們趙家的女兒,就該有這般氣度!
“叫什麼将軍,”趙光冷着臉道:“叫外祖父。
”
蔣阮挑了挑眉,從善如流:“外祖父。
”
趙光這麼一表态,趙元風首先蹦了起來,走到蔣阮身邊,道:“你真是我外甥女。
”說完打量了一番,搖頭道:“哎,長得倒是比眉兒出衆,性子卻沒眉兒可愛。
”
趙眉溫柔,她可不是什麼溫柔的人。
趙元甲和趙毅自然也是高興地,唯有趙元平不動聲色的坐在原地,又将蔣阮打量了一番。
正說着,幾個聲音從大廳後傳來。
“玉龍,别跑了。
”
“連爹都猜不透今日那個貴人是誰,我自然要去看看,母親,祖母,你别跟着我。
”
“二哥,等等我,我也去。
”
“你們兩個給我站住。
”
緊接着,一邊的簾子掀起,走出兩個少年來。
俱是十四五歲的模樣,個子稍高些的清俊文雅,和趙元平有些肖似,個子矮些的神采飛揚。
兩人看見廳中站着一個美貌少女,俱是愣住了。
“玉龍,飛舟。
”廳中又走出兩名秀麗婦人,溫柔的喚着,瞧見蔣阮也是微微一愣,最後走出來的卻是溫柔賢惠的蘇氏。
她笑道:“這兩個小子,攔也攔不住。
”
趙毅拉着蔣阮走到蘇氏身邊:“祖母,你看這是誰?
”
蘇氏年過不惑,眼睛卻還是好得出奇,遠遠看見蔣阮的時候就是身子一顫,待趙毅将蔣阮拉過來走到面前,看的更清楚,頓時淚如雨下:“我的眉兒!
”
她一把摟住蔣阮。
蔣阮溫柔的任她摟着,趙眉去世後,就沒有人這樣溫柔的摟過她了,蘇氏的懷抱,也讓她不由得有了一絲恍惚。
趙玉龍走到趙元平面前,道:“爹,她是誰?
”
趙元平扯出一個笑:“她是你姑姑的女兒,你的表妹。
”
摟着蔣阮的蘇氏聽聞此話便是身子一顫,慢慢松開蔣阮,淚眼朦胧的打量她。
方才的驚喜漸漸退去,她還以為是老天賞賜了她一個機會,讓她和那黃泉之下的女兒見上一面。
緊接着,另一股喜悅填滿了她的心,她道:“你是阮兒?
”趙眉剛剛誕下蔣阮的時候,她也是托人打聽到的。
蔣阮點頭。
蘇氏瞧着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麼,隻摩挲着她的手:“真好,長得跟你娘一樣漂亮,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
趙飛舟站在自己母親身邊,好奇的打量蔣阮。
蘇氏道:“這麼多年,還以為再也沒機會見到你了,阮兒,你這麼出來,你父親知道嗎?
”
如趙家不喜歡蔣府一般,蔣府也不待見将軍府。
蘇氏生怕蔣阮突然過來而遭受蔣權的責罰。
蔣阮看着這溫柔的婦人,外祖母?
竟是一點芥蒂都沒有。
她笑道:“我會自己處理的。
”
見她氣質沉穩,舉手投足又似大人一般妥帖,蘇氏既激動又欣慰:“你娘把你教的很好,很好。
”
聽到此話,趙光父子俱是黯淡了神色。
“阮兒,怎麼突然過來了?
是原諒了外祖母的錯了嗎?
從前都是外祖母的不好,不該不管你娘和你,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受了委屈?
”
蘇氏看起來是被趙家人呵護在掌心中的,便不知道外頭的兇險。
蔣阮思忖片刻,笑道:“外祖母何出此言,是阮娘未盡孝道,這麼多年不曾來看望外祖母一次。
我過得很好,蔣府不缺吃穿,也沒人委屈我。
”
委屈?
她自會慢慢報複回來的。
見蔣阮隐沒了蔣府那些事情,趙光父子心中都是微動,蘇氏自從趙眉死後這麼多年便郁郁寡歡,若是知道蔣阮兄妹受的苦,必然心中痛苦萬分。
蔣阮卻隻字未提,到底是照顧了蘇氏的心情。
她微微一笑:“我這次過來,隻是專程來看看外祖一家的。
”
------題外話------
外祖一家全是男銀_(:з」∠)_其實趙眉挺幸福的昂,這麼多哥哥弟弟給她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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