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闆,視衆生為魚肉。
萬裡飛雪,将蒼穹作烘爐,熔萬物為白銀。
七日之後。
在這昆侖山脈以西的一座龐大的雪山山腳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正負手而立,靜靜的遙望着前方的那座雪山,以及雪山之上,那座聖潔樸素的白雪宮殿。
雪将住,風未定。
白雪在北風的呼嘯之下,散落在老人家那斑白的須發之間。
但是,老人家卻并不在意自己須發上的冰晶,依舊隻是遙遙相望着遠處的那座宮殿。
他那張蒼老的面容上,沒有任何的表情,而他那雙不再明亮的眼眸之中,更是有着一絲絲惆怅。
他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往事。
或許這座屹立在雪山之巅的宮殿中,曾經也有着他的回憶。
直到許久之後,直到漫天飛舞的白雪已是将他滿頭的白發覆蓋,直到他那張開的眼皮之上也已經隆起了一層白雪。
他,這才合上了雙眼。
而因為這合眼的動作,導緻原本正橫卧在眼皮上的兩堆白雪,便是墜落在地。
可就在這兩堆雪,慢悠悠的砸在了雪地上後,這片雪山的山腳下,卻早已不見那老者的身影。
他,仿佛從來都沒有來過,走的時候,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停留在此,已有一個時辰,但在他消失之後,這站立之地,竟然連一絲絲腳印,都沒有留下。
或許這踏雪無痕之說,形容的便是眼下的情景…….
片刻之後,老人家的身影,又出現在了一處閃爍着晶光的冰室之中。
這間冰室,四壁光滑晶瑩,除了中央的一張冰床之外,不見任何的裝飾物品。
或許是這裡太過寒冷,以至于冰室的地面上,長年彌漫着一小層白蒙蒙的寒氣。
而就在這空蕩蕩的冰室之内,老人家的身影,正矗立在室内的最中央,也就是那張冰床的床邊。
此時此刻的他,正低着頭,凝視着冰床上的一位,已是入了睡的婦人。
但奇怪的是,這位合目的婦人身上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仿佛她已經死了很久,很久。
如果不是婦人的渾身上下,正覆蓋着一層冰晶的話,或許即便是這座冰冷刺骨的冰室,也無法長時間的維持住她的容顔。
忽然之間,老人家探出了一隻手,隔着這層冰晶,撫摸着婦人的臉龐。
而此時的他,眼神之中,惆怅之意雖然已經消散,但卻又浮現出了一抹悲痛之意。
他閉上了眼,不讓自己去看這位昔日的愛人。
因為,他知道,年事已高的自己,或許再也無法承受這樣沉重的回憶。
世人都說他,神功蓋世,天下第一,堪比至聖先師,可于百家諸子,坐而論道。
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
縱橫訣怒發沖冠的那個年代,足以證明了他武林神話的地位。
可是,武功再強,又有何用,天下第一,又有何用。
他連自己心愛之人,都救不了,那還談什麼天下第一。
而如今,或許是到了天命所歸的年紀,他最終還是打開了心扉,收下了兩位徒弟。
但即便是已經将知天命的年紀甩開了老遠,可他卻還是無法知曉,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的兩位徒弟之中,小姑娘的身世,注定日後将會給這人間,帶來難以想象的災禍。
而身負皿海深仇的少年郎,日後要走的路,也必将會是一條,白骨為墟,皿流成河的不歸路。
世人雖然将他比作活神仙,将他視為驅逐鞑虜的英雄。
但是,隻有他知道,他所自創的武功,曾經給他帶了何等的災禍,曾經讓他殘殺了多少的生靈,甚至就連他的妻子,也都是間接的死在了他的手中。
所以,他也無法預知,若是将自己的武功,傳給兩位徒弟的話,将會給這人間,帶來何等的結果。
而也正是因此,今日的他,才會遠赴千裡,來到這玄冰宮中,看望自己的妻子。
他想要尋找一份答案。
他想要問問熟睡之人的想法。
他也想告訴對方,墨花劍已經等到了有緣人,而他也已是有了兩位徒弟,也有了傳人……………
…………….
……
傍晚時分,山谷之中。
雖然師傅這幾日都不在山谷裡,但施無為,卻還是很自覺的完成了師傅交代下來的砍柴任務。
而且今日的他,也砍了很多,多餘的木柴。
按照師傅的話來說,若有餘木,便要贈予山中人家。
所以,他便扛着多餘的木柴,向着山谷裡走去。
“我來到山裡也有七日,要說山裡有什麼地方沒去過,好像就隻有那間教堂了”。
在想到那間神秘兮兮的教堂之後,他便覺得自己要去那兒見識見識。
肩抗木柴,腳踩山地,看着山谷裡緩緩勞作的百姓們,他也不知為何間,腦海中突然響起了婉兒的笑聲。
事實上,在夜深人靜之時,那張笑臉一直都未從他的腦海中消失過。
畢竟,青梅竹馬的兩人,打小便已相熟。
而且,他記得,有那麼一段時間,婉兒似乎也曾經說過,想要去鄉下地方,過上一段男耕女織的生活。
隻不過,世事無常,天意弄人。
十族之罪,實在是比一座山還要沉重。
他是一個罪人。
而在被師傅帶出方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日後要走的路,不可能再會出現婉兒的身影。
隻不過,此刻正在山中修煉的他,并不知道山谷之外的林家,正在遭受着滅頂之災。
…………………….
恍恍惚惚之間,他來到了教堂的破門前。
而此時的簡陋教堂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隻有一位年約六十來歲的色目老者正在慢悠悠地打掃着院落。
他見狀後,便伸手敲了敲那破舊的木門。
色目老者聞見敲門聲後,這才慢慢的轉過了頭,看向了他。
他扛着木柴,走到了對方的跟前。
走近之後,他突然發現這老者雖然年邁且滿臉褶皺,但卻又一雙很是獨特的眼眸。
昏暗的院落之中,這雙眼睛似乎正在散發淡淡地藍光。
他心中忽然感歎道“色目人色目人,沒想到這老者的眼睛,當真是如海水一般的藍”。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不禮貌。
于是,他便連忙開口道“老先生,師傅令我每日需入山砍柴,若有餘木,需将餘下木柴送至谷中人家”。
随後,他便放下背着的木柴,笑道道“這些是今日餘下的木柴”。
中年色目人聽其所言,便停下了打掃的動作,慈聲道。
“我叫馬哈,是打掃這間教堂之人”。
說完,他便看向地上的那堆木柴,有些尴尬的繼續道“教堂内正好已無木柴,謝謝你的布施。
真主會保佑你的平安的”。
……………………
………..
傍晚時分。
地處中原東南方的沿海之地。
一位高鼻深目,身材魁梧的壯年男子正在一處造船廠中,來回的視察着。
一席朱紅色的官服在身,頭戴一頂黑色的寬翼烏紗帽,顔色明顯有别于中原漢人的瞳孔之中,正散發出了一股明亮,且深邃的藍意。
而月光下的這雙泛藍的眼眸,不僅僅是妖豔十分,更是充滿了威嚴。
壯年男子,一邊視察着廠子中,工人們的工作,一邊對着身旁的老者沉聲道。
“朝廷此次準備了三萬大軍出使萬國。
所以這建船一事,還望陳老多多督辦“。
他的眼前,正站着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而這年事已高的老者,本應該受人尊敬的老者,卻是在對方發話之後,變得無比的恭敬。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的這位朝廷命官,乃是當今聖上眼中的大紅人。
而他更是知道,對方雖然身為太監,但即便是位太監,那也是這天底下,武功最高,權利最大的太監。
所以,他不敢有任何的怠慢。
于是,就見他畢恭畢敬的開口道。
“是,是。
馬大人,屬下定會讓工人們,加緊建船”。
......
片刻之後,當随行的一衆士卒盡數退下之後,這位天底下權利最大的太監,才獨自一人的來到了船廠的後倉,也就是大海的面前。
明亮且泛着深邃藍光的雙眼,正靜靜地望着那平靜,且深邃的海面。
他想起了很多,很久以前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族人,想起了自己兄長,想起了自己的老父親。
最後,他也想起了祖輩們,口中常說的那片神聖之地,想起了那座,哪怕是窮盡他們色目人的一生,也要達到的聖城。
事實上,他很清楚,在他十歲那年,當他被士卒們強行帶回營地,閹割之後,他就已經離心中的那座城,漸行漸遠了。
但是,他卻沒有放棄。
即便是在此後的時間裡,得知了族人已被屠殺殆盡之後,即便是在承受了這一切能将人摧毀的痛苦之後,他的目光,卻還是那樣的堅定。
即便是在幼年之時,當他發覺自己被閹割之後。
他的表現,也要比邊上同齡的色目少年們要好上太多。
他那時候并沒有大喊大叫,也并沒有哭。
因為他知道,他心中的信仰,會帶着他遠離肉體上的痛苦。
而最終,會讓他到達心中的那片,聖地。
此時此刻,他也知道,即便是他已經和漢人融為了一體。
但是他的心卻始終都不在這片土地上。
他向往的是父輩們常常提起的聖城。
因為那裡有他的信仰,那裡有他祖輩的足迹,那裡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