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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漢侯 瀟騰 5022 2024-08-29 11:20

  夏種過後即是秋收。

  沉甸甸的谷穗壓彎莖稈,風從北方吹來,拂過一片金色麥浪。

  距離秋收越近,趙嘉越是繃緊了神經,除了組織人手到田間地頭巡視,驅逐食谷的雀鳥小獸,更是每日詢問有經驗的農人,确認天氣是否會産生變化,是不是要提前搶收。

  并非他杞人憂天,而是之前的經驗告訴他,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不提前做出準備,難保今年的收成又會泡湯。

  “郎君放心,這幾日都不會有雨。
”熊伯的身體早已經痊愈,除了橫過兇前的兩條長疤,再不見半點傷重的影子。

  村寨的事情有衛青蛾和鄉老打理,虎伯留在畜場,和熊伯輪換帶着青壯下田。

  這讓熊伯有了更多閑暇,依照趙嘉的吩咐,指點孩童和少年們開弓的要領。
興緻起來,還會抄起長棍,為他們演示如何敲斷馬腿,在亂軍中殺敵求生。

  季夏過後,趙嘉每日忙得腳不沾地,不是在田頭就是在村寨,同時還要教導衛青等人讀書習字。
稍微得些空閑,就會到演武場觀看少年和孩童們演練。

  在少年和童子各自選定幾塊靶子,輪番開弓射箭時,趙嘉靠向圍欄,拍拍棗紅馬的脖頸,讓它自行去吃草,随即和熊伯商議秋收之事。

  “今歲多開了不少荒地,提前做些準備,免得遇事慌張。

  知曉趙嘉的擔憂,熊伯想了片刻,向趙嘉提議,可在近日就組織人手下田收割。

  除了曲轅犁和耧車,匠人和老農聚到一起,造出了收割谷子的器具。
雖然使用過程中會留下不少谷穗,需要人力再清理一遍,但比起全靠人力收割,着實能省去不少力氣。

  第一次看到成品,趙嘉半晌沒認出這是什麼。

  匠人簡單解釋一番,就拉起車身兩側的擋闆,牽引出輪狀的彎刀,又在車前套上犍牛,由一人踏上車欄,揚鞭進行驅趕。
谷車緩慢前行,凡車輪過處,高草盡被割倒。
雖說參差不齊,還需要不少改進,仍是讓趙嘉看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

  還是那句話,有的事不是做不到,而是沒想到。

  一旦揭開蒙在眼前的薄紗,勞動人民能夠發揮出的力量,真心超出想象。

  如果說曲轅犁和耧車有趙嘉的因素在内,谷車則是實打實的西漢出産,凝聚的全是工匠和農人的智慧和心皿。
他們說不出所謂的機械原理,卻能直接動手做出來,不得不令人歎為觀止,心生敬意。

  “谷車已制出八架,匠人都在趕工,會木工的青壯也在幫忙,不出三日就能增至十架。
”熊伯按住肩膀,轉動兩下胳膊,揚聲叫住少年,讓他們繼續瞄準一百步的靶子,九成的箭矢能射中靶心,再将目标移到一百五十步。

  “十架,應該夠用。
”趙嘉雙臂搭在木欄上,身體微微前傾,“明日開始收麥,盡速将麥田收完,再收粟田。

  熊伯點點頭,見少年和孩童陸續射空箭壺,轉頭對趙嘉道:“郎君練幾箭?

  “不了。
”趙嘉站起身,抻了兩下胳膊,笑道,“等下要去麥田。

  熊伯沒有多說,目送趙嘉離開,邁步走上前,讓少年和孩童放下弓箭,各自抓起一把木刀,捉對練習劈砍。

  婦人們聚在溪邊,用木棒捶打布衣。

  衛絹和幾名少女抱着木盆、提着木桶,将洗幹淨的衣物送回木屋後晾曬。

  遇趙嘉策馬經過,少女們紛紛停下腳步,笑着同趙嘉行禮。
其中兩人還紅了面頰,直至趙嘉走遠,仍舍不得收回視線。

  “阿鵲,莫要看了。
”衛絹拉了拉少女的衣袖,不似同伴打趣,而是輕聲提醒,“趙郎君有爵位,将來要做官的。

  阿鵲面上閃過一絲黯然,少女們也變得沉默。

  “我曉得。
”阿鵲擡起頭,堅定道,“趙郎君甚好,縱不能嫁,我亦喜他。

  話說開之後,少女的心情豁然開朗,酸澀黯然随之消去。
旋即揚起聲音,唱起古時傳下的調子,歌聲清脆悅耳,訴盡對少年的傾慕。

  少女們都被感染,一邊向前走,一邊随聲應和。
歌聲未必多麼嬌美,卻帶着獨屬于邊郡的爽朗和生機勃勃。
兩個少年扛着工具走過,面對面,都沒留神,險些撞在一起,當場鬧出笑話。

  湛藍的天空中飄過幾朵白雲,金褐色的身影穿空而過,留下一聲響亮的高鳴。

  來自草原的風壓倒翠綠的青草,鼓起少女身上的布裙,吹開烏黑的鬓發。
歌聲和笑聲融入風中,彼此纏繞,一同飄遠。

  搶收的決定做得很及時,就在麥田收割完畢,粟田收割到一半的時候,天空中開始堆積雨雲,宣示一場大雨随時可能來臨。

  為免粟田遭到損失,畜場衆人都被調動起來,谷車不夠用,紛紛拿起鐮刀下田。
少年和孩童們停止練箭,每日幫忙下田割谷,撿拾遺留的麥穗。

  所有人都在争分奪秒,日頭落山,幹脆在田邊點燃火把,不顧蚊蟲叮咬,以犍牛拉動谷車,連夜進行收割。

  由于畜場常見野物,趙嘉時常還會下令宰羊,衆人常吃動物肝髒,偶爾還會吃些魚湯,夜盲的症狀極輕,在田邊點燃火把,以谷車收割,隻要多加小心,基本不會出現誤傷的情況。

  青壯、婦人和老人輪番下田,粟田很快收割完畢。
收割的谷子被送入糧倉,等待天晴時晾曬脫殼。

  趙嘉和衆人一起忙碌,整整五日,每天都隻能睡兩到三個時辰。
等田畝全部收割完,趙嘉回到畜場,來不及吃飯,咕咚咚灌下一碗清水,眼皮就開始打架。

  衛青和阿稚一直跟在趙嘉身邊,又累又困,同樣是哈欠連連。

  見狀,趙嘉幹脆将幾個孩童全都叫到屋内,也不用洗漱,直接倒在榻上,先睡飽再說。

  秋夜依舊有些悶熱,蚊子更是惱人。

  孫媪特意用草藥熏過,待蚊子都被煙氣驅走,在屋内擺上冰盆,放下門窗上的細布,總算能讓趙嘉睡個好覺。

  相比之下,青壯就顯得随意許多,聚到谷倉,在地面鋪上草席,一個個倒頭就睡。
實在太過疲累,呼噜聲此起彼伏,别說蚊子叫嚷,估計打雷都吵不醒衆人的美夢。

  臨到日正當中,畜場内依舊靜悄悄一片,半點沒有蘇醒的迹象。

  直到不滿的駱駝沖出圍欄,牛羊圈中傳來叫聲,睡在谷倉邊的趙信才蓦然轉醒,半閉着眼睛坐起身,搖搖晃晃走出木門,用清水潑過臉,變得精神之後,立即轉身回去,将還在打呼噜的趙破奴和公孫敖“踹”醒。

  少年們鬧出的動靜實在不小,青壯陸續被吵醒,坐起身,見日頭升高,沒有落雨的迹象,立刻收起草席,用蒸餅填飽肚子,準備将谷子運到打谷場晾曬。

  人聲傳到木屋内,趙嘉睜開眼,發現自己被三頭身包圍,未來的大将軍大司馬正趴在自己兇前,睡得小臉粉紅,像貓一樣發出呼噜聲,忍不住就想笑。

  一陣敲門聲傳來,趙嘉将衛青放到榻上,起身走到門邊。

  房門打開,孫媪提着一隻藤籃,裡面裝着過水面和肉醬,還有一碗腌菜。

  “郎君,時辰不早,該起身用飯。

  聞到肉醬的香味,趙嘉的五髒廟唱起大戲。
當即謝過孫媪,伸手接過籃子,轉身回到屋内。
籃子剛剛放下,就發現衛青和阿稚幾個陸續坐起身,有的正揉着眼睛,有得還在打着哈欠。

  “郎君?

  “起來了?
洗臉洗手,準備吃飯。

  趙嘉一邊說,一邊将孩童們從榻上抱下來,抱着抱着,腦子裡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他貌似很有做幼兒園長的潛質?

  用過飯,衆人又開始忙碌。

  青壯和婦人忙着曬谷打谷,少年們帶着孩童返回田中,撿拾遺落的谷穗。
十多條大犬跟在孩子們身後,追趕從田中跑出的野兔和田鼠。

  金雕從空中飛過,不時俯沖而下,抓走倉皇逃命的獵物。

  野兔和田鼠吸引來不少捕獵者,除了狐狸和黃鼬,還有兩隻黑鷹從半空掠過。
金雕當即丢開野兔,高鳴一聲沖了上去。
氣勢洶洶的樣子,仿佛在鄭重表示:這裡是它的地盤,敢到這裡來捕獵,問過大爺的意見沒有?

  衛青直起身,将谷穗裝進藤筐,又把黑犬咬回來的野兔用繩子捆好,望見天空的戰鬥,确定金雕占據上風,打消開弓的念頭,繼續往前撿拾谷穗。

  邊民忙于搶收時,邊郡正抓緊練兵。

  魏悅李當戶各領一支騎兵出塞,發現胡人部落一律驅趕,有不願意走的,直接拔刀開弓,以武力驅逐。
整整兩個月,硬是在漢朝邊界和草原之間清出一段真空地帶。

  經過之前一場大戰,長安和茏城沒有徹底撕破臉卻也不差多少。

  匈奴沒有再派遣使臣,漢朝也沒有任何同對方聯絡的意思。
相反,在軍臣單于返回茏城,忙于梳理内部時,景帝連下數道旨意,開國庫,練強軍,馴戰馬,以新馬具裝備騎兵。

  考慮到馬蹄磨損的問題,有養馬的官吏提出,可在馬蹄釘掌。
經過試驗,證明切實可行,景帝下旨堂邑侯,由其督掌此事。

  堂邑侯未在朝中任官,封邑不到兩千戶,卻壓過其他徹侯成為文帝的女婿,尚了文景兩朝唯一的長公主,除了父祖餘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封邑有鐵官!

  陳嬌被定為太子妃,景帝依舊沒有授給陳午官職,卻命他督掌馬具,無形之中,為堂邑侯府在朝中增添幾分砝碼。

  事情是好是壞,不能一概而論。

  相比起劉嫖的喜出望外,堂邑侯陳午卻是神情凝重。

  就表面來看,陳午和王信一樣,才智稀松平常,和窦嬰、劉舍站在一起,基本是被虐菜的下場。

  但這不代表兩人真正庸碌徹底。

  不提王信,陳午的祖父陳嬰曾為秦官,秦末天下大亂,能稱王而未稱,自項羽麾下轉投劉邦,受封堂邑侯,去世後得谥号“安”,足見其政治智慧。

  繼承了父祖的行事作風,陳午在朝中沒有建樹,堂邑侯府卻能始終安穩。

  在接到景帝旨意的同時,陳午就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
奈何聖旨已下,他沒有抗旨不遵的餘地,隻能戰戰兢兢謝過聖恩。

  看着喜上眉梢的館陶,陳午嘴唇動了動,到底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正室。

  站在廊下,他開始認真考慮,自己是不是該重病一場。

  然而,想到已經被定為太子妃的女兒,再想想幾個腦袋不開竅的兒子,陳午終究面現頹色,歎息一聲,打消了這個念頭。

  事到如今,他沒有任何辦法,隻能按照天子畫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走,哪怕前方是陡峭懸崖,也要閉着眼睛跳下去,即使下場是粉身碎骨。

  未央宮中,景帝飲下湯藥,輕輕咳嗽幾聲,命宦者召臨江王入殿。

  劉徹正随太傅學習,并不在景帝身邊。
待到宦者退下,殿門合攏,室内僅剩下景帝和劉榮父子二人。

  劉榮正身行禮,稽首在地。

  景帝沒有出聲,僅是神情複雜的看着長子,許久才沉聲叫起。

  劉榮跽坐在景帝面前,目光低垂,姿态肅然恭敬。

  “太後言你欲戍邊?

  “回陛下,臣身負大罪,唯戍邊衛疆方得贖罪。
”劉榮再次稽首,額頭觸地。

  “擡起頭。
”景帝沉聲道。

  劉榮猶豫兩秒,終于直起身,對上景帝的目光。

  “奪臨江國,你仍為皇子,可居長安。

  “父皇,兒曾為太子,且年長。
”劉榮目光平靜,話出口之後,心中沒有半點懼意,有的僅是釋然,“為保國安,為保皇室穩固,兒請為庶人。

  “……可怨我?

  “父皇貴為天子,所行俱為國泰民安。
兒不能在朝堂出力,終可為父皇解憂。
”劉榮平靜道,“伏請父皇許兒戍邊,以庶民之身衛國護民,抵禦胡寇。

  景帝凝視劉榮,良久才道:“此事我會斟酌。

  “謝父皇!

  景帝願意見他,願意聽他訴求,已經是出乎預料。
劉榮不敢要求更多,當即行禮退出宣室。

  行到石階下,迎面遇上劉徹,兄弟兩人相對,劉徹眉心微擰,不知該說什麼,劉榮卻是面帶淺笑,先一步行禮:“見過太子。

  “伯兄……”劉徹搶上前兩步,托住劉榮的手臂。

  劉榮擡起頭,望進劉徹雙眼,笑容溫和真摯:“太子長高了,再過幾歲,将比諸兄弟更為孔武有力。

  劉徹看着劉榮,眼神頗有幾分複雜。

  “伯兄來見父皇?

  “确是。
”劉榮颔首,繼續笑道,“如無意外,我将在長安停留一段時日。
太子有空暇,無妨來我府中,你我兄弟也好說話。

  “好。
”劉徹點頭。

  兄弟倆又閑叙幾句,劉榮便告辭離宮。

  望着劉榮的背影,劉徹靜立許久,眼神由複雜變得堅定,繼而轉過身,邁步登上石階,向景帝所在的宣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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