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數日陰霾,這一日卻是極難得的晴朗天氣,蘇茉兒遙遙透過坤甯宮的廣廈看着那一輪紅日漸要落山,那光線灑下來,青金石的地磚上便像鋪了一層耀眼的金紙般。
她唇角帶笑,收回視線,見太皇太後放下茶盞,緩緩沖佟貴妃道:“瞧你身子似大好了。
”
佟貴妃這次小産,足足坐了雙滿月,今兒來請安,今着了件鵝黃色大朵簇錦團花芍藥紋蜀錦袍子,蜜合色長裙,頸上帶着支鑲紅寶銀錾花掐絲芙蓉花項圈,像顯得人比花嬌,腮紅唇朱。
孝莊又道:“你們待皇帝忠心,我瞧着也很是安心。
”說罷又溫和地望了眼佟貴妃下錦杌上坐着的烏雅常在,繼續沖佟貴妃道:“到底路上冷寒,這一路又奔波……”
佟貴妃以為孝莊不欲讓她往南苑去侍疾,心中生出一分焦慮,她傾身向前,正要開口,忽聞外頭宮女通傳:“啟禀太皇太後,太子爺來了。
”
太子穿着石青繡五爪正龍的龍褂,外罩五色雲棉袷紗暖裘,腳踏明黃暖靴,畢恭畢敬的向太皇太後行了禮,道:“皇額娘打曾孫給太祖母請安。
”
複又向佟貴妃見了禮,便目不斜視地垂手立在當地。
太皇太後伸手道:“胤礽,來太祖母身邊坐。
”
大封六宮時,皇帝為圖吉慶,與太皇太後拟定,給皇子阿哥重派序齒,又親自選了‘胤’字為輩,太子便改名胤礽。
太皇太後看到這個名字,默默不語,良久才輕歎了一口氣。
皇帝對于仁孝皇後早逝到底是放不下。
太子聽到孝莊的話,從容地躬身一揖,走到孝莊身旁,靠着坐在石青色雲龍捧壽椅袱的寶座上。
孝莊見如今太子尚不足六歲,卻老成溫敦,頗有兩分當初皇帝的模樣,心中略略安慰,到底皇後用了心調教,一心教導國之儲君向好。
想到這,太皇太後面上一面祥和:“你皇阿瑪身子不豫,你想去南苑侍奉,這份孝心難得,隻是那邊不比宮裡周全,你年紀又小,還是留在宮中妥當。
”
太子晶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微微側身道:“曾孫自然明白曾祖母的擔心。
”他想了想臨行時皇後的囑咐,又道:“隻是我們滿人向來看重孝道,皇阿瑪病了,做兒子沒有不去探望的道理。
”
太皇太後不由笑道:“好孩子,父慈子孝,是我們皇家的福氣。
”
太子便起身打了個千謝太皇太後恩典。
太皇太後便又囑咐佟氏道:“南苑地方大,倒不必宮裡逼仄,你們姐倆兒做個伴兒,一道去才好。
”
佟貴妃見孝莊允她往南苑去,心中松了一口氣,可又見太皇太後将她和烏雅氏放在一起說,心中微怒,不成想竟把個奴才擡舉到可與她稱姐道妹了,她心中不快,又吃過太皇太後的苦頭,此刻也隻有強壓下心中委屈抱怨罷了。
烏雅氏溫順站起,她身後的丫鬟靜薔忙上前攙扶她行禮謝恩。
太皇太後也不理睬佟氏難看的臉色,少不得又把随行的太監崔榮茂叫來叮囑一番,輿轎要如何嚴實,一路上關防如何仔細雲雲。
好一會子,才把人都打出去。
蘇茉兒打開紫玉博山爐的香蓋,拿銀箸挑開香灰,撒了兩片龍腦香片,複又蓋上。
孝莊聞見那清冽的香氣,不覺道:“檀香厚重,聞久了也叫人郁郁,倒不必這龍腦香醒神。
”
蘇茉兒才笑着屏退衆人,奉上一杯龍鳳團茶,上前壓低聲音道:“永和宮的宮女兒才報,果然翻出了那東西。
”
孝莊微微正了正身,扶在绛紫色百子绫緞迎枕上的手握緊青金石念珠,沉沉道:“這麼說,真是她的主意。
”她語氣中含着七分肯定,想來心中已有數。
蘇茉兒見此,方明白她為何答應叫佟貴妃前往南苑侍疾,想來也是騰出手來整治一二,她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身影,道:“敬嫔早年入宮,算是宮中的老人了,素日裡吃齋念佛,竟然還放不下當年的舊事。
”
孝莊想起陳年往事,緩緩轉動着念珠,道:“當年,鈕钴祿氏與赫舍裡氏明争暗鬥,無心中帶累了她,可鈕钴祿氏到底也嘗了惡果,赫舍裡氏更是……我和皇帝都憐她無辜,又看她懂事,百般照拂,讓她争的一宮主位,竟不成想她的懂事,都在這裡了。
難不成她保不住腹中胎兒,就一定要拉别人墊背?
”
蘇茉兒見主子面上浮上一絲憤怒,忙勸道:“敬嫔沒有良心,主子莫要為她動氣。
”
孝莊又笑道:“怪不得佟貴妃那樣嬌蠻的性子竟肯聽了她的,她慣會賣弄可憐,拿她那點子事“教人”。
以往念在她失子之痛,我和皇帝多方包容,隻是如今她竟敢算計皇嗣,就是自找死路了。
”
蘇茉兒知道主子在皇嗣之事上不容半點含糊,心中一凜,又道:“奴才順着藤兒慢慢查,竟查到哪小趙子臨出宮前,曾被永和宮一個同鄉的宮女叫去,說要捎一包東西。
雖無别的實證,想來那事也與她脫不得幹系。
”
孝莊聽到‘小趙子’的名字,倒是想了一想才反應過來,對于此事的細末之處她雖不明,可是誰所為,沖何而來她心裡是明白的,不過在胤礽是唯一皇儲這件事上,她心中是認可的,況既然鈕钴祿氏當時封後也是大勢所趨,那後宮中自然不能清一色都姓了鈕钴祿,孝莊向來熟谙以靜制動之策,故而隻内緊外松地将慈甯宮的有關人等整饬一番,又懲治了幾個宮女以儆效尤警惕背後那人罷了。
蘇茉兒見主子作勢起身,忙上前攙扶,孝莊推開她,做了個手勢。
蘇茉兒心中明白,退後半步,應了是,領命而去。
提起往事,縱是能串起一長串,容悅這幾日總是無意中想起萦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那事。
那日在碧紗櫥中午睡,睡眼惺忪中,隐約聽到隔間中阿瑪和額娘的對話。
“冬郎這樣的明白人,怎的也犯糊塗!
”額娘的聲音溫柔又帶着些許威嚴。
“你身子不好,别再為此事操心了。
”又是阿瑪勸道。
“隻是苦了那丫頭,她原深得聖上眷顧,出了這檔子事,後半輩子怕就毀了。
這麼年輕,日後可怎麼熬啊!
”額娘歎道。
容悅心懶意懶,自小得父母寵愛,不大于外事上操-心,故而并沒當真,可近日對納蘭容若存了心思,又知道了納蘭容若乳名叫冬郎,難免又不往那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