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悅見她懷中還抱着一壇醬菜,轉身走向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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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也是再熟悉不過的路,她自出生便一直住在此處,直至法喀成婚,曾經,這府中上下都高高仰望着她,她原以為她毫不在乎這些俗事拖累,可到頭來,她到底不能免俗。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會同高高在上的榮光有仇?
鞠春原在門口瞧着小丫鬟把綢布的假花拴在門前的石榴樹上,見她來,忙迎上來請安。
容悅吸了口氣,勉強彎起唇角問:“這是做什麼?
興師動衆的。
”
鞠春難掩笑容道:“咱們太太昨日在廊下散心,見枝桠光秃,便生出些感慨,大爺便想了這法兒,指望着叫太太高興。
”
容悅幽幽道:“這是梅清的福氣。
”說罷提足上台階,便聽見覺羅氏的聲音傳來:“相公且饒過我罷,我這……才吃罷飯,又用過一碗乳鴿湯,即便是再好吃的點心,也是用不進了。
”
鞠春便要進屋通報,容悅擡手制止了她,又聽聽裡面法喀哄勸的聲音:“你隻管嘗一口,這羊蜜糕和玫瑰香餅可是京西一絕,衆人都念叨着好吃,我今兒一大早特意去買的,你嘗一口,也不枉我跑這一遭了。
”
似乎覺羅氏妥協了,片刻又含笑抱怨:“每日介兒這樣吃,才四個月,都已胖了一大圈了。
”
法喀笑道:“胖點有什麼打緊,爺喜歡就好。
”
容悅見他夫婦恩愛,心中安慰,又不由顧影自憐起來,告知鞠春不必打擾他們,轉身回木蘭閣,走至樓前,擡頭望着朱漆鬥拱下烏木牌匾上幾個秀氣端凝的字。
此處因遍植花木,得額娘喜歡,故而額娘親書‘木蘭閣’三字,阿瑪巴巴兒找了好工匠按着刻了還親自爬梯子挂上。
容悅憐起自己婚事,又是怨怒又是委屈,不由起牢騷:“叫什麼木蘭閣呢,怕是叫伶仃閣才叫個應景。
”
一句話直叫和萱摸不着頭腦,暗想莫非小姐要改閣名?
她不明白,清蓮卻看的清楚,私下裡與她咬耳朵把納蘭容若的壞話說了,和萱忙打斷她道:“這些混話,可不許到外頭說。
”
清蓮說了聲:“這是自然。
”随即又自言自語,“也不知納蘭大爺這會子可有半分不好意思。
”
納蘭容若立在花廳左側兩把嵌螺钿紫檀木玫瑰椅旁,與父母回話。
納蘭夫人與納蘭明珠一左一右在闆壁前的紫檀錾花太師椅上落座。
納蘭明珠端着青花纏枝紋茶盅喝了一口茶品着滋味兒,見妻子訓斥道:“你真真是我的好兒子,就這樣把人姑娘裡晾在那裡,虧人家還好心遣了人來問我,是否你身子不适!
”納蘭夫人想起當時情境,頭一回下不來台,登時拍床大怒。
容若隻恭敬回道:“兒子已告訴額娘,當日同幾個舊友吃醉了酒,忘了此事。
”
“好好,你嘴硬,這倒也不是大事,隻需備上些禮品上門緻歉也就是了,容悅也不是那般得理不饒人的性子,我隻管問你,前兒與你說的那事,你到底怎麼想?
”
納蘭容若見母親又提及容悅,腦海中又浮現起年少時莊上騎馬,在桃花林偶遇一隊,當一身獵獵紅妝的女子躍下馬來,笑着沖他道:“冬郎,這是我家小妹妹,跟我出來頑的。
”
他順着她馬鞭所指,看到一個嬌怯怯躲在馬上垂着頭不敢說話的小丫頭,這些年,他無論再見容悅多少次,始終不能把她和那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剝離開來。
納蘭夫人見他半晌一言不,又問:“莫非你瞧不上她?
咱們再另給你選合意的?
”
納蘭容若微聳眉頭,道:“母親容禀,文娘待兒子情深意重,孝敬性成,如今她屍骨未寒,兒子怎可就談嫁娶?
”
納蘭夫人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氣,知道兒子并非在外頭有了旁的人,她輕籠蓋在膝頭的灰鼠皮褥子,勸說:“好話歹話都同你說下了,人家姑娘不顧外人指摘,一心一意為你教養富哥兒。
你一句話說的倒輕巧,縱是你等得,人家姑娘可等得?
”說着看向丈夫,可納蘭明珠也是垂目不語,少不得又催促道:“你預備如何?
”
納蘭容若沉沉說道:“按禮,嫡妻亡故,做丈夫的應當守孝一年,不宜婚娶。
”
他搬出這大道理,倒讓納蘭夫人噎住,皺眉望向丈夫。
實則夫妻倆早為此事通過氣,納蘭明珠見妻子擺不平,輕咳一聲,放下茶盅道:“你所言不無道理,可曆朝來除父母重孝,為妻守孝并無成文的規矩。
況且,家中有幼子嗷嗷待哺,父母需要贍養,你兩個弟弟又年幼不能婚配,先娶一房妻室過門持家也合乎人情。
你母親畢竟上了年歲,宜善加保養,安享天倫,不好總操這些閑心,況你那小子尚處襁褓,需人照料,你全然不念及這些,隻顧着與兒媳婦鹣鲽情深不能自拔,才真正是不孝不慈。
”
納蘭夫人聽見丈夫這話暗地裡叫好,要知道自家夫君這口才,在朝堂上也是遊刃有餘,更遑論這乳臭未幹的小兒了。
納蘭明珠沉吟片刻又道:“你若委實介意,便隻拜過堂,等上半年再行夫妻之禮也就是了。
”
不管怎樣先把地方占上,納蘭夫人心中誇贊夫君出手便是高招,接着道:“總這樣叫人家姑娘不明不白幫你照看孩子算怎麼回事,你是個孝順孩子,又有擔當,要仔細想想才好。
”
納蘭容若凝眉,隻好應了是。
納蘭夫人見他似乎聽進去了,便準備了兩箱皮子,打他送去鈕钴祿府,誰知他半路便折返,徑直送至徐乾學處。
衆人飲酒作詩,半日才散。
容悅雖未從孔嬷嬷處得到肯定答複,也心中揣度納蘭容若與惠嫔有瓜葛,況那日與桃夭說話,聽她露出納蘭夫人送皮貨來一事。
程沛打聽出納蘭大爺以往有位相好的紅顔知己,養在外頭,那些皮貨雲雲像是送到那裡去了,容悅隻當他一心多用,故而心中怨怒,即便是往納蘭府瞧納蘭姨媽和富哥兒,也隻是當日便回,二人再未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