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五月時節,長安也漸漸熱了起來,樹葉耷拉着,除非有風吹過,否則,決計懶得動一下。
鐘意自己是禁不住曬的,她也怕熱,每逢夏日,人便有些恹恹,若非必要,便都會留在宮中,閉門不出。
景宣與景康都像李政,從性情到長相,如出一轍,他們也不嫌熱,每日小尾巴似的跟着父王在東宮裡亂轉,活蹦亂跳的,鐘意看着都有點羨慕。
“景宣是不是曬黑了?
”這日晚間,李政帶着景宣回宮用膳,鐘意為他添飯,又道:“天氣太熱,就少帶她出去,女孩子曬得黑了,可不好看。
”
“不好看便不好看,誰敢嫌我?
”景宣混不在意,手裡拿着一把小弓箭,興沖沖的給她看:“娘親!
這是阿翁送給我的,等到了秋天,我便同阿翁一道打獵去!
”
“好好好,景宣最厲害了,”鐘意看着那把小弓箭,有些哭笑不得,向李政道:“父皇也太寵着她了,才五歲大,就想帶着往獵場去。
”
“女孩子多長點見識是好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不是把人給悶壞了?
”李政不以為意,笑道:“再過幾年,景康也要一起去的。
”
他們說話時,景康便眼巴巴的盯着姐姐手裡的弓箭看,一臉的渴望,飯也顧不上吃了。
景宣向來疼愛這個弟弟,見他喜歡,便遞過去:“送給你了。
”
景康用小胖手握住那把小弓箭,很珍惜的摸了摸,又推回去了:“姐姐,沒有。
”
“給你你就拿着吧,”景宣摸摸他的頭,道:“姐姐明日再去找阿翁要。
”
鐘意聽得失笑:“你阿翁真是欠了你們的。
”
皇帝近來漸漸将朝政轉到李政手中去,已經顯露出放權的态度,因有太上皇的前例在,坊間甚至有流言說,他或許會在這兩年退位,令東宮繼位。
朝政上的事情,鐘意是不會過問的,隻是近來李政事多,天不亮便起身,直到深夜才會歇息,如同今日這般有餘裕同她用晚膳的,反倒是少數。
“你公務既忙,我便不叫他們過去了,這兩個孩子吵鬧,怕也會攪擾你。
”
“無妨,”李政摸摸一雙兒女的頭發,道:“有他們陪着,我也能暢快些。
”
“娘親,”景宣悶悶道:“我才不吵。
”
景康附和道:“我也不吵。
”
“好,你們都乖。
”鐘意笑道:“明天都有甜餅吃。
”
“娘親,”景宣卻道:“我可不可以不吃甜餅,明天跟你和父王一起去看熊?
”
景康緊跟着姐姐,道:“看熊。
”
地方上進了虎熊,宮中獸園調/教許久,頗有成果,皇帝便于獸園設宴,一同賞玩,算是逗趣。
李政原是不打算帶一雙兒女去的,見他們滿眼希冀,倒不好再拒絕,略一思忖,道:“功課都做完了嗎?
”
景宣挺兇擡頭,道:“當然。
”
“那就同父王一道去吧,”李政颔首,道:“隻是記住一條,不許亂跑,聽見了沒有?
”
景宣道:“聽見了,我什麼時候亂跑過?
”
景康畢竟還小,離不了人,倒不需要這般叮囑。
天色漸黑,李政吩咐人帶景宣和景康去睡,同一雙小兒女道别後,内殿中再無别人,方才低聲道:“父皇準備退位了。
”
鐘意先前雖也聽人提過幾句,可那畢竟隻是猜測,此刻聽李政提起,仍舊覺得驚詫:“父皇春秋正盛,怎麼……”
“我也勸過,可他态度堅決,”李政握住她手,道:“以後你若有空,便多帶着景宣去陪陪他。
”
景康是皇太孫,周歲之後,便是在東宮中歇幾日,再去太極殿住幾日,皇帝十分看重這個孫輩,親自教養栽培,這次叮囑,當然不必提他。
“好,”鐘意點頭道:“我知道。
”
正事說完,李政便不正經起來,攬住她腰身,笑嘻嘻道:“阿意,你什麼時候再給我添個孩子?
景宣和景康都像我,要是能有個像你的孩子,就更好了。
”
景宣與景康都很乖,鐘意照看起來,也沒費什麼心力,而這姐弟倆都像父親,于她而言,或多或少也有些遺憾。
聽他這樣講,她倒真有些期盼,再見他目光灼灼,又有些羞赧:“這種事情都要看緣分,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有?
”
李政順勢将她推倒,俯身上去,語氣缱绻:“阿意,事在人為。
”
……
第二日清晨,鐘意慵懶睜開眼時,李政已經不在了。
她揉了揉眼睛,便聽寝殿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了,腳步聲斷斷續續的傳過來,一隻小手掀開帷幔,将小腦袋湊過去,義正言辭的指責她:“娘親睡懶覺,羞羞。
”
鐘意忍俊不禁,道:“景康,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
乳母守在外間,不敢入内,隻有恭謹的聲音傳了進來:“小殿下等不及要去看熊,匆匆吃了幾口飯,便來尋您了。
”
鐘意将他抱到床上,自己起身穿了衣裳,邊洗漱邊問:“景宣呢?
”
“縣主正同殿下一道用膳。
”乳母恭聲道。
“還真是急性子,”鐘意拿帕子淨手,回身逗了逗景康,便抱了他往前殿去,又道:“今日天熱,吩咐人備些綠豆湯,早些煮出來晾着,等回宮正好得用,你們當差也辛苦,人人有份。
”
景宣端坐在父王身邊,一大一小兩張臉十分相似,丹鳳眼生在她臉上,有種鋒芒畢露的美,令人不敢逼視,若是再長大些,想必會更明顯。
時辰還早,鐘意抱着景康落座,用了早膳之後,才同李政一道往獸園去,至于那兩個小蘿蔔頭,當然也一起跟着。
獸園占地不少,因今次宮宴,内侍監令人刻意整修,雖不似宮室内富麗堂皇,卻也别有一般大氣恢弘。
他們一家四口過去時,便隻有帝後未至,下首處端坐着的是曾經的太子睿,現在的楚王夫婦,衆人起身見禮,李政受了,方才令人落座。
李政入主東宮,皇後仿佛也在一夕之間老去,眼角紋路深深,脂粉都有些遮不住,楚王昔年也是溫潤如玉的,這兩年功夫下來,氣息或多或少也有些陰郁,太子妃蘇氏原就不喜鐘意,因退為楚王妃之故,妯娌之間的龃龉愈發深了。
天氣炎熱,楚王妃手中打着扇,見鐘意落座,方才笑道:“景宣好像更漂亮了。
”
“她這麼小,倒還看不太出,”鐘意亦是笑道:“女孩子要再大些,五官才能長開。
”
“父母品貌不俗,她如何會差?
”皇後溫和笑道:“假以時日,必然也是皇族中首屈一指的美人。
”
皇帝沒有理會這些女人們的話,而是向前伸臂,笑道:“景宣也來了?
快過來,叫阿翁抱抱。
”
景宣也不怕他,笑着撲到他身上去,道:“阿翁,阿翁!
昨日那把弓箭我給了弟弟,你再給我一把,好不好?
”
“給了景康?
”皇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又去看幼孫,欣慰道:“李家在馬背上打天下,子孫原該弓馬娴熟,不可輕廢此道。
”
李政笑道:“景康像我嘛,當然不會遜色。
”
皇帝沒好氣的斜他一眼,道:“又在自吹自擂了。
”
父子二人說笑間,場中表演便開始了,獸園馴養靈猴,鑽圈跳盆,無一不通,景康看的歡喜,小手拍個不停,景宣在皇帝身側,也是專心緻志。
鐘意對這些倒不如何感興趣,叫景康坐在身側,自己剝葡萄喂他。
那果子的汁水也多,沾的手指黏膩,玉夏用濕帕子幫她擦拭,鐘意随意擡頭,目光卻同楚王下首處、一身素服的沈複撞上了。
昔日豐神俊朗的沈家郎君,今日卻有些委頓,面頰瘦削,膚色蒼白,連目光都透着疲憊。
安國公于去歲辭世,他承繼爵位,原該守孝三年的,然而皇帝看重,許其奪情,故而沈複并未丁憂,隻着素服治事。
許是因為父孝在身,他也沒有再娶,今日列位貴戚在坐,隻他身側無人。
這些年發生了那麼多事,好的壞的,鐘意都經曆的太多,此刻見他,心緒委實複雜,一時也說不出究竟是何滋味,順勢将目光别開了。
沈複淡淡垂下眼睫。
獸園的表演的确精彩,鐘意的興緻卻徹底沒了,場外不知何時進來一個内侍,同内侍總管刑光耳語幾句,後者便往皇帝身邊去,同樣低語幾句。
皇帝微微變了臉色,以目示意李政,後者便站起身,同父親一道往太極殿去議事。
鐘意有些擔憂,李政卻遞給她一個眼神,示意無慮,她定了神,輕輕颔首。
景宣原是坐在皇帝身邊的,見他要走,也站起身道:“阿翁到哪兒去?
我跟你一起。
”
“阿翁有事要同你父王商議,”皇帝對着慣來寵愛的小孫女,倒還和顔悅色:“景宣乖,去尋你母親。
”
景宣稚聲道:“不可以跟阿翁一起去嗎?
”
皇帝笑了:“你既願意,那便一起吧。
”
祖孫三代人相攜離去,其餘人不免有所猜測,事發突然,女眷們更是一絲風聲也猜不出。
皇後素來端莊,見狀笑道:“八成是朝堂上有事,又有得忙了。
”
鐘意也不變色,示意獸園的侍從繼續表演,又笑道:“景康昨晚便迫不及待了。
”
“孩子愛玩,”皇後溫婉的笑:“當然喜歡這些。
”
有馴獸的侍從上前,身後是頭比人高一尺的巨熊,毛皮棕黑,魁梧結實,像座小山似的。
景康沒見過這個,看的眼睛都不眨,也不知獸園侍從是如何馴化的,那巨熊竟如人一般,頗富靈慧,遵從指示,做出一個個憨态可掬的動作來。
鐘意對這些不甚感興趣,轉頭吩咐玉夏,叫她去為景康備些溫水來,還未轉回,便聽下首驚叫聲猛然響起。
那頭巨熊竟掙開了繩索,跳到場中來了!
鐘意餘光一轉,便瞥見一道黑沉影子氣勢洶洶撲來,電光火石之間,她顧不得多想,當即将景康一推,撞到玉秋懷裡,喝道:“先抱他走!”
這變故來的突然,景康也被吓住了,玉秋抱着他連退數步,方才停下。
眨眼功夫,那頭棕熊便到了近前,宮人内侍四散逃離,驚叫不斷,還有人疾呼侍衛護駕,場面一時混亂。
鐘意心髒跳的飛快,勉強定心,打算自席位之後繞行,冷不防被楚王妃絆了下,身子歪倒,再一回神,那頭棕熊已經到了近前,許是離得太近,她甚至嗅到了它口齒之中湧出的腥氣。
鐘意從沒有感覺自己會離死這麼近,心中遍是絕望,半合上眼,衣袖卻被人拽住,猛地拉開。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睜眼,卻發現自己與棕熊之間,已經多了一個人。
沈複擋在了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