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銳隻在長安停留了兩日,便來青檀觀向鐘意辭别。
他還要返回青陽,将畫卷交與三老鄉親,再安頓好家中之事,才能動身前往長安,留在閻立本身邊求學。
鐘意對此心知肚明,倒不挽留,道:“一路順風。
”
羅銳作揖道:“居士大德,沒齒難忘。
”
他出自寒門,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庶之間的隔閡,倘若沒有鐘意的那封引薦信,他怕是連閻家的門檻都摸不到:“言辭無用,便不贅言,居士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
“舉手之勞罷了,何必如此。
”鐘意搖頭,向他一笑,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别,元崇慢走。
”
羅銳最後一禮:“居士,就此别過。
”
……
“居士,”回去的時候,玉秋問:“我怎麼覺得,這人有點呆?
”
“他是璞玉,缺的隻是雕琢,”鐘意道:“将來必非池中物。
”
這一回,連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
“就他。
”鐘意前世沒見過他,但這并不能妨礙到她對他的敬慕。
正是這個看似怯弱的人,面對數萬敵軍面不改色,侃侃而談,臨死前叱罵不止,未露懼色,這樣的膽識氣魄,世間又有幾個?
倘若沒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幹,成長起來,決計不可限量。
鐘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遠,已經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過頭來,含笑道:“假以時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
玉秋玉夏聽得齊齊驚呼,鐘意卻笑起來,不再言語,徑直回青檀觀去。
……
益陽長公主是愛花之人,春日養蘭,夏日觀荷,到了秋日,自然隻能操持院中那簇瑤台玉鳳了。
這從菊花嬌貴,專有幾個侍婢看護,花朵雪白,花心微黃,花瓣層層疊疊,雍容華貴,倒有些肖似牡丹。
鐘意見它漂亮,倒有些眼饞,益陽長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歡,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裡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時候過了,現在移過去,也活不成。
”
“那感情好,”鐘意也不客氣,笑道:“我之前不曾見過這種,委實稀奇。
”
“偏你眼尖,”益陽長公主語氣自得:“這是自皇後宮裡移植的,幾年下來,就活了這麼幾棵,我全挪出來了,不知她是否氣的嘔皿。
”
益陽長公主與皇後不和,這并不是什麼秘密,鐘意也無意摻和皇家的家務事,道了聲謝,便要舀水澆花,卻聽侍女入内,道:“觀主、居士,嘉壽殿有人來,太後娘娘請二位入宮說話。
”
窦太後上了年紀,就喜歡跟兒孫輩聚在一起,隻是隐太子與巢王諸子皆死,唯留歸德、和靜二位縣主,不免孤單,皇帝倒有兒子,可她連他們老子都不稀得見,更别說那些孫子了,至于太上皇其餘的兒孫,幹脆就是眼不見心不煩。
益陽長公主知道母親心裡苦,并不遲疑,跟鐘意各自更衣,上了馬車。
宮中似有喜事,處處張燈結彩,内侍宮人往來匆匆,不知在準備什麼,鐘意有些好奇,卻不好問,益陽長公主倒沒這個忌諱,徑直問了出來。
“秦王殿下押解東突厥可汗颉利歸京,”那内侍笑道:“陛下歡喜的緊,叫行家宴,以示歡迎。
”
原是李政回來了。
鐘意聽得心頭一顫,攏在袖中的手不覺捏緊,卻聽不遠處傳來瓷器落地的破碎聲,随即便有内侍斥責:“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
“殿下恕罪,”那宮人聲音都在抖:“奴婢、奴婢……”
“起來吧,”太子聲音溫和,道:“不是什麼大事。
”
内侍似乎還打算說些什麼,卻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着東西,沒看見也是尋常,何必見怪。
”
拐過門來,太子見到益陽長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面容溫雅,氣質和善,含笑時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姑姑近來可好?
哦,居士也在。
”
鐘意向他行禮,益陽長公主則道:“太子仁善。
”
“小事而已,何必動氣,”太子笑道:“父皇那邊還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與二位座談。
”
益陽長公主與鐘意側身讓開,輕聲道:“請便。
”
目送他走遠,益陽長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
鐘意聽她話裡有話,低聲道:“怎麼說?
”
“柴平死了,自缢挽尊,就在昨日,”宮人們相隔一段距離,益陽長公主聲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
鐘意明白過來。
早在秦王李政出軍之前,太子黨也曾有人出擊突厥,希望能遏制秦王黨擴張的速度,為己方增些底氣,那人便是柴平。
可惜他敗了。
局勢到了這等地步,連益陽長公主這種遠離朝堂的人,都能看出東宮已露頹态,太子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吧。
明明什麼錯都沒有,隻因為兄弟太有本事,就得挪個位置,這誰能受得了?
更别說隐太子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鐘意前世是秦王妃,也做過太子妃,可說心裡話,她并不覺得太子有什麼地方不好。
太子寬和,仁善,從不會體罰宮人,朝中頗有善名,就像何皇後一樣,雖然立場對立,但連她這個李政妻子,也說不出什麼壞話。
他倒黴就倒在,碰上了李政這個混世魔頭,好死不死的,又比李政早出世幾年,占了嫡長的位置。
鐘意無聲的歎了口氣。
……
皇帝行家宴,自然不會避開太上皇與太後,然而因為玄武門那場變故,這對世間最尊貴的夫妻早跟這個兒子老死不相往來,如何肯去。
太上皇摔了杯子,自去找年輕妃嫔歌舞作伴,太後卻氣的兇悶,叫了幾個後輩入宮相陪,跟自己說話,直到半夜方歇。
許是晚宴上酒喝多了,鐘意有些頭疼,半靠在馬車上,想起秦王歸京的事情,便覺得頭更疼了。
沈複這個人,不管内裡如何,在外是做足了君子風範的,沒了婚約,他臉皮再厚,也不會死纏爛打,攀扯不清,他做不來這樣的事情。
可李政不一樣。
他這個人,既沒有原則,又聰明的可怕。
說真的,鐘意有點怵他。
……
回到青檀觀,已經是戌時末,此時正是十一月中,明月高懸,銀霜泠泠,人走在院子裡,連燈都不需提。
鐘意打發玉秋玉夏去睡,自己推門進屋,信手散了頭發,正待往梳妝台前去,便瞥見書案前有個人影,室内并未掌燈,她卻立時認出那是何人,一顆心如同湧入萬千冷霜,霎時冷了。
那人聽見動靜,回過身來看她。
他生有一雙狹長銳利的丹鳳眼,眼角上挑,天生便裹挾着淩人貴氣,唇畔略微帶幾分笑,總算看起來沒那麼冷厲,有了幾分輕緩意味。
“你怎麼會在此地?
”李政似乎剛從宮宴上過來,面上略有幾分薄醉,聲音也輕。
鐘意心如亂麻,勉強靜下心來,道:“這話原該我問才是。
”
窗扇半開,冷月斜照,她散着發,人比月光還要皎皎。
李政半靠着書案,靜靜看她半晌,喚道:“懷安居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