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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雨世

願風裁塵 郭敬明 3885 2024-01-31 01:07

  第零段

  時常回想起來的暴雨,發生在小學時候。
那時還沒有搬家住在出生的那座青瓦平房裡。
老家有一個很大的院落。
父親在靠近屋檐的一排種上了蘭花,大部分比較廉價,有一部分特别昂貴,其中有些花的價格,在那個年代裡,大概相當于父親兩個月的工資。

  每到暴雨的時候,父親總會披一件黃色的雨衣,站在大雨裡,迅速把塑料薄膜扯開來蓋在那些蘭草的上面。

  大雨裡,父親的表情凝重而沉默,像是遠處被雨沖刷模糊的山際線。

  而在一個大雨的夜裡,父親半夜驚醒,走到院落裡,在閃電的刺眼亮光下,看見一個小偷翻過牆壁逃走,而屋檐下那幾株昂貴的蘭草,被人連根拔起。

  父親在大雨裡站了很久,沉默着沒有說話。
最後在轟隆的暴雨聲裡,發出一聲模糊混濁的歎息聲來。

  聽上去像是一種嗚咽。

  第壹段

  下班的時候無意看到的網頁,上面預告上海接下來的四天,會有集中的降水。

  這是多年來上海最大最集中的一次降雨。
而窗外的天空已經極其壓抑地黑了下來。
烏雲沉悶翻滾,發出讓人兇口發悶的聲響來。
完全隔音的落地玻璃窗外,時不時劃過天際的閃電,它們肆無忌憚地把天空撕扯成黑色的絮狀碎片。
無聲的,毀滅性的閃光刺在視網膜上。

  過了一會兒,噼裡啪啦的大雨就開始敲打在玻璃窗上。

  遠處摩天大樓的外牆,全部籠罩上一層飛濺起來的水霧。

  我輕輕地關掉公司裡的燈,朝電梯走去。

  每一年的大雨又開始了。

  上一個夏天的第一場暴雨,我和母親、父親在陸家嘴,突然襲來的昏暗積雨雲和瓢潑大雨,讓我們一家人都很狼狽。

  而一轉眼,一年又過去了。

  第貳段

  一場大雨過去,接下來就是一個秋天。
很多場大雨過去之後,歲月就從我們生命裡裁掉了很大的一截。

  有一次我夢見大雨把父親的胡須沖刷得發白。
夢裡父親望着我沒有說話,我望着在大雨裡的他哭喊哽咽。
夢裡我是在車上,我打開車門叫父親上車,父親搖了搖頭,轉身走進了滂沱的雨幕裡。

  父親在歲月混沌的光芒裡老去。
變得佝偻。
變得沉默。
變得更加孤僻。

  在最近的一次談話裡,他和我說:“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就下鄉了,離開父母,離開兄弟姐妹。
一個人在大山裡,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所以我的感情就變得很淡薄,對親人沒有過多的愛,更沒有什麼朋友,也不會與人相處,沉默孤僻,不讨人喜歡。

  那個時候父親在峨眉山,修水庫。
而二十多年過去之後,當我以俗氣的遊客身份遊蕩在已經開發成旅遊景點的峨眉山裡時,父親隔着電話對我說:“那那那,那個水庫是爸爸十七歲的時候修的。

  父親十七歲的時候,在大雨裡挑起巨大的石料,耳邊是轟鳴的雷雨聲,回蕩在山谷裡,而我十七歲的時候,偏激叛逆,在飯桌上抄起盤子狠狠地摔向牆壁。
菜汁濺了父親一身。

  父親在電話裡和我說:“明明,我老了就去敬老院,我不來上海,我的性格不讨人喜歡,肯定和别人相處不來。
跟着你,到最後你要厭煩我的。
”挂了電話,我躺在地闆上嗡嗡地哭。

  像是回到了我的少年時代,弱小的,無能的,脆弱的,自以為是卻一無所知的年代。

  在那個瞬間,我失去了平時叱詫風雲的決斷力和殘忍性。
我被父親鈍重的感情擊打得潰散一片。

  第叁段

  昨天的夢境裡,父親在故園的屋檐下栽花。
瓢潑大雨,天空像是被砸漏了一樣往下倒水。
巨大的暴雨聲裡,我對父親呼喊,父親沒有轉過身來,留給我一個在大雨裡濕淋淋的背影。

  昏暗的燈光下,父親佝偻地沉默着。

  我覺得世界末日也就是這樣了。

  第肆段

  我二十五歲的這一年,父親五十三歲了。
我有時候會在紙上計算我們還剩餘的時間。

  有時候算着算着,眼淚就啪嗒一下滴到紙上。

  把總以為很漫長的一輩子,放到無限綿延的宇宙長河中去,那個時候,你會覺得,這僅僅就隻是短暫的一個小時。

  而且一旦過去,就永不再來。

  你再也看不到他們的面容。
你再也不能從電話裡聽見他們溫暖的聲音。
你再也不能賴在床上,等他們過來噓寒問暖。

  他們比你先離開這個寒冷的世界。
去往更加寒冷的世界。

  第伍段

  離開四川家鄉之後,開始在上海生活。

  慢慢地習慣上海的冷漠和鋼筋水泥。
有時候坐車經過一些頂級的樓盤,會看見一些他們的标語。
其中印象很深的是他們引用的比爾·蓋茨的一句話,是說:“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你要學着去習慣它。
”漸漸地抹殺掉内心的軟弱和類似“狠不下心”的情緒。
以一種金屬表面的姿态存活在光速爆炸的商業領域裡。
内心的侵略性日益繁衍,像是瘋狂的之外肆意攀爬上藍天。
而另一方面,弱小的自己越來越退回到心髒深處,把自己重重包裹起來。

  每次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她一定會先問我:“沒有在忙吧?
現在講話會打擾到你嗎?
”和家庭的溝通在距離的隔閡下變得越來越少母親不打電話給我,我往往忙得忘記和家裡聯系。
經常睡在地闆上,被手機振醒。

  其實我和父親一樣,在高中的時候就離開家一個人住校。
獨立的,略顯孤僻的性格。
甚至在高一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有強烈的抑郁症。
不想講話,突然地暴躁。
喜歡寫一些自言自語的文字,發洩情緒或者自我乞憐。

  這樣的情況在後來慢慢得到改善。
我并沒有像父親一樣,一直保留着這樣孤僻的性格。
我在半路丢棄了它們。
後來我漸漸變成一個善于交際的達人。
在各種場合和各種人物交朋友。
彼此利用,機關算盡。
目标完成之後轉身走得沒有任何留戀。

  漸漸地變成這樣的人——在童年時代,我們在電視裡看見時會問媽媽“他是不是一個壞人”的人。

  直到有一天,開會的時候,我接到母親的電話。

  出乎意料地,母親并沒有問我“是否在忙”,我剛想和她說“我在開會,等會兒打回給你”的時候,母親在電話裡發出一聲再也無法壓抑的悲怆的哭泣來。

  第陸段

  該怎麼樣去形容那樣的心情——

  措手不及地被一把匕首刺進兇膛的痛感。

  第柒段我們的人生到底有多少時間是在為自己生活?

  母親說:“這麼多年來,我活了五十年,那天我回頭想一想,我竟然沒有什麼時間是為了自己生活的。
年輕的時候為了兄弟姐妹。
嫁給你爸爸之後,成為了一個妻子。
而有了你之後,我更加努力地為你活着,可能在我死的時候,我回憶起我的漫長生命,裡面可能都沒有一段,是我自己的人生。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有一架巨大的天平。

  我們得到什麼,失去什麼。
每天都會有新的砝碼擺上去,每天也會有舊的價值,被推下來。

  在這個天平邊上,是永恒而巨大的沙漏。

  我們生命的倒計時。

  第捌段

  由于從來不打傘的緣故,我人生裡經曆過無數次和大雨相逢的時候。

  很多的時候都不記得。
卻有很多次清晰的記憶。

  有一次在雲南,活動結束之後,主辦方邀請我去山裡的一個溫泉泡澡。

  空曠的山谷裡煙霧缭繞。
夜晚的霧氣讓路燈都包裹成黃色的繭。
随着傘的起伏而一路亮起。

  臨時的助理和公司的随行人員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小心翼翼精心呵護。

  我對他們擺擺手,說沒有關系。

  然後一個人找了個溫泉池,坐在裡面的石頭上。

  周圍空無一人。

  那一瞬間甚至覺得會有人在萬籁俱寂裡沖我說話。

  到後來開始下起了雨,滂沱的,壓倒性的,轟鳴的暴雨。

  溫泉的水面被砸出無數的漣漪。
我在大雨裡頭發濕淋淋地一動不動。

  黑暗裡的餘生,冰涼的觸感,以及那個瞬間四下籠罩起的絕望感。

  我人生第一次考慮到我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活着。
頭頂着巨大的光環,然後千瘡百孔地生存下來。

  失去的,得到的,這些年。

  丢失掉的家園,得到的高層公寓。
丢失掉的親情,得到的财富。
日漸稀少的夥伴,慢慢增長的手機聯絡簿。
日漸冰冷的面容和越來越多的官方開場白。

  那個晚上,我在大雨裡,面無表情地流了很多眼淚。

  空氣裡是硫黃的味道。

  整個山谷發出像是應和我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啜泣。

  所有的樹木在大雨裡洗刷得發亮,濃郁綠色被路燈照出青翠的光暈來。

  我把臉沉到溫熱的泉水之下。

  第玖段

  有很多很多年,我已經沒有哭出過聲音了。

  雖然眼淚還是一如既往地流,但是可以做到的是,面無表情。

  第拾段

  和善良對峙的,不一定隻是邪惡。
可能也是殘酷。

  和理想對峙的,不一定隻是世俗。
可能也是天真。

  大雨下的屋檐,雨水變成一條一條連續不斷的水柱往下流淌。

  父親穿着雨衣,彎腰為那些蘭草扯上遮擋的塑料薄膜。

  而廚房裡,母親在油煙中紅着眼睛劇烈地咳嗽。

  而我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沒有打傘。

  我一路踩着泥濘和坑窪奔跑,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頭上,讓我看上去格外地傻氣和弱小。

  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是這樣在大雨裡,用盡全力地跑向我的父母,跑向我的家。

  傍晚無邊無際的昏暗雨霧裡,黃色的燈光,像一個完整而溫柔的繭。

  也像是一整個巨大而沉默的宇宙之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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