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到了一刻鐘,剛走到包房門口便看到胖了一圈的張勇沖自己猛揮手。
黎璃迅速堆起笑容走過去,誇張地質疑張勇是不是吃了發酵粉,怎麼胖成這個模樣了。
燙了波浪長發的吳麗娜咯咯地笑,纖纖玉指往黎璃臉頰戳了兩下,“黎璃,你這張嘴巴還是這麼毒。
”
“我?
不可能吧。
”她輕松地開着玩笑,熱情招呼已到的同學。
目光四下一掃,并未看到韓以晨的身影。
“有些人搬了家,電話也換了,看來全班想要再聚在一起,有點困難呢。
”吳麗娜将披散到兇前的長發掠到腦後,拖着黎璃在她身邊坐下。
她瞧了瞧左手位的人,是當年班裡另一個大美女邱月蓉,畫着豔麗的玫瑰色眼影。
黎璃落座,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她們說過“美女Double”的理論。
若是兩個美女之間再加一個醜女,對比效果就更明顯了。
她在心裡冷笑,安之若素坐下了,順勢揶揄邱月蓉和吳麗娜,“兩位美女陪我一個人,我怕被男生的醋淹死。
”
大家都笑了,邱月蓉還誇張地擰了擰黎璃的手背,假意譴責她居然敢開自己的玩笑。
突然席上有人問起黎璃裴尚軒來不來,她頓了頓,神色自若地撒謊,“我搬家了,好久沒和他聯系。
”快六點鐘了,她想他應該不會過來。
裴尚軒,他在意的人裡面,獨獨沒有黎璃。
“大家都很關心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體育委員郭大宇以前喜歡過韓以晨,對于被裴尚軒搶走了夢中情人心存芥蒂。
黎璃記得上一次聚會也是他最先提到這個話題。
那時她見不到裴尚軒,現在卻是和自己約定——不再想他。
她伸出手按上桌子中央的旋轉餐盤,一邊和大家調侃英語裡把這個稱作“Lazy
Susan”,一邊将茶壺轉到自己面前,倒了一杯茶。
“和我們大家一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淡淡的諷刺,聰明人一聽便知。
吳麗娜聲音尖利,邊笑邊說:“黎璃,你還像以前那樣幫着裴尚軒。
”
“在背後說我壞話啊,美女。
”包房門口傳來戲谑的聲音,黎璃回過頭,意外地發現裴尚軒站在那裡。
“諸位同學,好久不見了。
”他神采飛揚,銳利的視線飛快地将包房内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并未見到美麗的容顔。
他暗中松了口氣,手臂一伸拖進來一個漂亮女孩,“不介意我帶女朋友過來吧?
”
黎璃轉頭瞧着面前的茶杯,眼不見為淨。
這頓飯頗有意思,裴尚軒甫一落座便接過被大家推來推去的點菜權,翻着菜單報了一串菜名。
坐在他旁邊的鄧劍峰和他一同看菜單,表情詭異。
黎璃直覺是裴尚軒點了最貴的菜,否則那服務員幹嗎笑得像朵喇叭花似的?
末了,裴尚軒合上菜單,笑眯眯環視在座諸人,“不知道夠不夠?
”他的視線跳過了黎璃,而她也不看他。
鄧劍峰拼命打眼色,于是大家心知肚明那幾個菜加起來不便宜,左顧右盼拉着旁人一起說:“夠了夠了,不夠再點好了。
”
裴尚軒拍拍女友擱在桌上好看的手,風流倜傥一笑,“我們倆出去吃飯都要這麼多,難道大家都減肥?
”
女孩哧哧笑,笑得在場的人好不尴尬。
黎璃擡起頭,鄙夷不屑的眼神。
裴尚軒顯然聽進了她的勸告,耀武揚威來炫耀自己“過得很好”了,活像财大氣粗的暴發戶。
他的目光在她的方向停下,看到她臉上的輕蔑——在他們相識的這些年裡第一次出現在這張圓臉上的神情。
裴尚軒不以為然,保持着愉悅笑容,甚至帶着點惡狠狠的宣戰口吻說道:“老同學好久不見了,這頓飯我來埋單。
”
裴尚軒用一桌酒席加一個美女堵住所有人的嘴巴,他證明了自己過得非常好,比大家都要好。
隻是黎璃淡漠的神情成了這個夜晚最不協調的記憶,比韓以晨的缺席更讓他耿耿于懷。
于是在和昔日同窗含笑道别後,他甩開漂亮女孩纏上來的手臂,沉着臉叫她自己回家去。
“尚軒,你幹嗎生我的氣?
我又沒說錯話。
”女孩不樂意,嘟着嘴撒嬌。
裴尚軒不予理睬,挑着眉一言不發,又擺起了酷哥的架子。
見狀,女孩識趣地閉嘴,乖乖轉身走人。
他邁開步子朝黎璃回家的方向追去,在滿街燈火中找尋熟悉的身影。
國慶放燈已成了上海傳統節目,出門看燈的人絡繹不絕,摩肩接踵的擁擠讓裴尚軒不住咒罵人多。
裴尚軒眼尖,在燈火通明的肯德基門口發現了她,黎璃被一群湧出店門的年輕人暫時堵住去路,停下了腳步。
“黎璃!
”他放聲高呼,生怕身形矮小的她再度舉步重又湮沒人海。
黎璃聽到了,轉頭尋找叫自己的人。
裴尚軒繞過前面不緊不慢走路的情侶,朝她奔來。
停在她面前,看到她生疏的表情,他一時間想不起該如何開口。
嗫嚅半天,粗聲說道:“丫頭,幹嗎不坐車?
”
她從鼻孔裡哼出冷笑,“笨蛋,沒看到交通管制嗎?
”黎璃朝前走,不想多理會他。
“可以叫出租車繞道走,你家離這裡又不近。
”他兩三步追上,走在她身邊。
剛才在人流如潮中找不到她的焦急不見了,他的腳步透出幾分輕快。
黎璃瞥了瞥他,裴尚軒穿着一件做工很不錯的襯衣,是她向來讨厭的藕荷色。
可他穿得很好看,襯衣有兩顆扣子沒扣上,露出一部分兇肌,魅惑誘人。
剛才吃飯時他就坐在她對面,黎璃一直在鄙視自己的心神不甯。
不隻是她,同班其他女孩對裴尚軒的關注度也高于别的男生。
原因大家心照不宣:英俊的外表已有巨大的吸引力,何況這個男人還很有錢。
他是個帥哥,比大學象牙塔裡的男生多了一份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來的成熟。
黎璃暗中歎氣,覺得每個迎面而來的女孩似乎都在偷看他。
她決心放手,在轉身後猶戀戀不舍回頭觀望。
沒出息!
黎璃狠狠鄙視自己,嘴角漾開諷刺的微笑,“你不知道我趕流行在減肥?
”她引用了他剛才說過的話。
裴尚軒按住黎璃肩膀,迫使她擡頭與自己對視。
他心裡窩着火,還有一點點委屈,明明是她教他不要逃避,要證明自己“過得很好”讓所有人徹底閉嘴,現在反像是自己吃力不讨好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黎璃,把話說清楚,你什麼意思?
”
她不會給他機會了解,真正讓她不舒服的是他帶來的女孩,她嫉妒所有能頂着“女朋友”這一頭銜正大光明走在他身邊的人。
但是,她有什麼資格看不慣裴尚軒當着自己的面與别人态度親熱?
她和他非親非故,充其量不過是從中學開始的死黨而已。
她扭動身體掙開他的手,退開半步保持距離。
“裴尚軒,我今年大四,要考專業八級,高級口譯,要寫論文,要找工作,我沒那麼多空閑時間來擔心你。
”她看着行道樹上挂着的彩燈串,眼神寂寂。
裴尚軒心裡猛地一緊,像是從高處一腳踩空摔了下來,說不出的怪異。
為了甩脫這股别扭,他挑釁道:“你不來煩我,我要燒香謝謝老天保佑了。
”
她終于把視線轉向他,竟如釋重負歎了口氣,“這樣最好,互不相欠。
”
互不相欠?
裴尚軒沒聽懂。
黎璃的導師找她談過話,希望她能報考研究生繼續深造。
黎璃表面上柔順地回答“我會仔細考慮一下”,實則一早作了決定。
她要找工作,減輕柳之賢的負擔。
柳千仁雖然有獎學金,閑暇時間還找了一份兼職,但柳之賢仍然每個月給他彙幾百美元生活費。
為此他不得不天天替學生補課,到了雙休日更是一天開四個補課組。
黎美晴心疼丈夫的操勞,免不了對黎璃抱怨柳千仁的母親袖手旁觀太過分了,這個兒子她至少也有份兒。
這話聽在黎璃耳朵裡,自然聯想到黎美晴借題發揮暗示自己不能再給柳之賢添亂了。
她一字不提導師勸自己考研,倒是柳之賢在一次晚飯時關心詢問起她有何打算。
“我想把高級口譯證書考出來,找工作機會更多。
”黎璃開學後報讀了高級口譯班,她用獎學金付了不算便宜的學費。
起先黎璃還有些猶豫,想專業八級也就夠了,但汪曉峰用“沒有投資就沒有回報”這一理論說服了她,黎璃下決心要拿到這張“上海市緊缺人才證書”。
反正從小到大,自己除了會讀書之外沒有其他天賦。
她習慣集中全部精力做一件事,從而達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黎璃,你的成績不錯,想不想讀研究生?
”柳之賢認真問道。
黎璃心中一暖,說不感動是虛僞。
她想幾年前自己的決定并沒有錯,她做不到把這個和藹善良的好男人唯一的兒子送進監獄。
雖說每個人必須為自身作為負責,但有時候義理人情不能兼容。
“叔叔,我讀了這麼多年書,想早一點工作。
”她婉言謝絕。
柳之賢遺憾地搖頭,感慨道:“等你工作了,就會覺得讀書好。
不過,我們尊重你的選擇。
”
黎美晴看了女兒一眼,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給她。
黎璃晚上輾轉難眠,這是柳千仁的床。
柳之賢把千仁的房間打掃幹淨給她住,黎璃本想拒絕,但繼父“空着也是浪費”的理由更有力,她硬着頭皮搬進這間仿佛仍留存他氣息的屋子。
特别是這張床,盡管換上她的床單、枕巾,連棉花胎都是自己那條,她依然覺得柳千仁的影子無所不在。
黎璃開了台燈,擁被而坐。
橘黃色的溫暖燈光令人安心,她披衣下床跑到書櫥邊,随手抽了一本書重新回到床上,從眼鏡盒裡取出在家才戴的框架眼鏡。
一不留神撈過界,黎璃拿了柳千仁這半邊書架的書——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她看過這本小說,而且還是原文書,她本想即刻放回去。
不知為何她沒有下床,反而掀開封面。
扉頁上有柳千仁的題字,漂亮潇灑的鋼筆行楷。
他手書的是米蘭昆德拉說過的話:“生命的本身是沉重,人們渴望的輕松根本不存在。
”
黎璃默默翻過,一頁頁看下去。
中文版有不同的韻味,她一邊閱讀一邊回憶原文,順便當做翻譯練習。
讀完一頁,視線移向旁邊那一頁開頭,頁眉處與印刷字體完全不同的幾個漢字突然跳入眼簾,黎璃眨眨眼确認這不是錯印。
“生日快樂!
”和扉頁上的題字出于同一人之手。
黎璃沒在意,當他是信手塗鴉,兀自看文。
翻頁時無意中瞧見頁數,第125頁。
随着書頁翻動,薄薄的紙張透出了前一頁的“生日快樂”,黎璃忽然怔忪。
125,十二月五日,是她的生日!
她看不下去了,摘下眼鏡關燈睡覺。
簡簡單單力透紙背的四個字,像是陰魂不散在腦海裡盤旋,伴随着柳千仁的影子。
黎璃睡不着,無法克制地回想起四年前的七月。
假如他們不是由于父母的關系才相逢,他和她的人生必定迥然不同。
她說不出自己有哪一點特質讓柳千仁喜歡,他總是說讨厭她,卻不知不覺讓恨跨過了界限,變成了矛盾的愛。
她在黑暗中歎息,自己對于柳千仁,抑或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一九九九年三月,黎璃在交通大學考完高級口譯筆試部分,來到太平洋電腦廣場順便探望裴尚軒。
春節之前他找過她,問她大學裡電腦課程學了些什麼。
黎璃把自己大一時候的電腦書整理出來,全送了他。
後來他打過一次電話,說自己不做服裝生意了,在電腦城賣電腦。
黎璃的電腦知識停留在DOS、Windows3.2,裴尚軒在電話裡嘲笑她落伍,說Windows早就更新換代了,同時批評DOS命令太不人性。
他笑嘻嘻地說:“你腦子聰明記得住這些命令符,可世上畢竟像我這樣的笨蛋占了多數。
”
黎璃也忍不住笑了,先前和他的不愉快煙消雲散。
“難得,你有自知之明哦。
”損他兩句亦是她從小到大的愛好。
電腦城裡音樂聲震耳,由于是雙休日,各家店鋪前都是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
裴尚軒告訴過她自己的鋪位号碼,她隐約記得在二樓,但等到自動扶梯将她送上樓,她卻立刻在迷宮一樣的布局中失了方向。
黎璃走到最近的一家店鋪,店内人人都在忙,她好不容易插嘴問道:“請問,你認識一個叫裴尚軒的人嗎?
”
正在應付顧客讨價還價的小夥子擡起頭,詫異地看看黎璃說道:“裴老大啊,左拐,一直往裡走,美女最多的那家就是。
”
她啞然失笑,道謝後朝裴尚軒的店鋪走去,一路被好幾個人問“小姐,要配電腦嗎?
”她起先還禮貌回答一句“謝謝,不用”,到後來索性目不斜視徑直朝前走。
隔着擺放主闆、顯卡、内存條的玻璃櫥窗,黎璃看着裡面忙碌的人。
所謂的“美女”看來是他請的店員,一共三個,在不大的店堂内或站或坐,向顧客介紹産品做報價單。
黎璃對比她們時髦前衛的裝扮,難怪剛才替自己指路的青年一臉驚訝了。
“黎璃,你來了啊。
”背後的聲音吓了黎璃一跳,回頭見到拿着紙盒的裴尚軒。
她點點頭,“考完試,順路來看你。
”
“等我一下,我把硬盤拿進去。
”他很快走進店内,把手中的盒子交給離門口最近的女孩,匆匆交代一句後大步流星走回黎璃身邊。
他的鼻尖覆着一層薄汗,黎璃從書包裡掏出紙巾遞給他。
“這裡好熱。
”她找不到話說,隻好抱怨中央空調溫度設定過高。
“空氣很不好。
”裴尚軒附和,回頭看看自己的店,“地方太小,等客人走了請你進去坐坐。
”他抓抓頭,不好意思說道。
“我和你還客氣什麼。
”黎璃輕輕捶了他一拳,“生意好不好?
”看這番門庭若市,想必生意興隆。
兩人偶爾通電話談起他的生意狀況,他總是笑着打哈哈。
黎璃就怕這家夥是打腫臉充胖子,把不好硬說成好。
今天親自過來看了看,她稍稍放下了心。
他笑容得意,嘴裡卻故作謙虛地說:“還好還好,這裡租金不便宜。
我們都把徐家彙叫做‘徐家貴’。
”說着,哈哈大笑。
“老闆,進來一下。
”裡面的美女似乎和客人談不攏價錢,着急地沖他們招手,要他過去拍闆決定。
裴尚軒示意黎璃在外面稍等片刻,回到店堂内拖了張搖搖晃晃的椅子坐下,接過美女店員手裡的計算器。
黎璃站在外面,耳朵裡一片由專有名詞以及流行歌曲構成的嘈雜噪音,她和他真的就像在兩個世界了。
她走進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尚軒回頭。
“我先走了。
”她大聲說,怕他聽不清楚。
他露出抱歉的神色,站起身踢開椅子急忙道:“我送你。
”
黎璃搖頭,把他按下。
“我認識回家的路。
”頓了頓,她的聲音陡然降低,恍似自言自語,“你很好,我放心了。
”
裴尚軒後來常常聽到這句話,看似簡簡單單實則蘊藏無比深情。
放心,她的一顆心全都是他。
隻要他好,她便安心。
可惜他不懂,他甚至暗暗嘲笑黎璃和自己老媽的杞人憂天有得一拼。
黎璃從四月份開始異常忙碌,論文答辯、工作面試、高級口譯口試接踵而至,她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當當。
汪曉峰和她一樣忙得天昏地暗,他們最近一次碰面是在大學對面的電腦制作室打印畢業論文。
他選了一家德國公司的Offer,目前在實習階段。
“你呢,工作有眉目嗎?
”他一邊整理打印出來的論文,随口問道。
黎璃參加過幾次面試,悻悻然再一次證明才能比不上美貌受歡迎。
英語專業最為普及,幾乎每個學校都有英文系,競争激烈。
她對自己的筆試、口試都極有自信,奈何和那些身材高挑容貌俏麗的女孩一比,後者明顯受到招聘單位人事部門的偏愛。
有時候,并不是努力就一定會有收獲,人生大抵如此。
她嚷着要汪曉峰請客。
臨近畢業飯局多了起來,以餞行為名、以慶祝找到工作為名、以慶賀拿到國外大學Offer為名……總之變着法兒找尋理由就是要聚在一起吃喝玩樂。
除了考上研究生的曹雪梅、一心等美國Offer的張玉琴,寝室裡另外幾個都找到了工作,黎璃差不多一星期沒在食堂吃過飯了。
汪曉峰帶黎璃去虹口公園旁邊的麥當勞吃晚飯,他們坐在二樓,聽店堂裡滾動播出任賢齊的《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汪曉峰樂不可支。
“有什麼好笑?
”黎璃瞪起眼睛。
他伸出手,探過去摸摸她的頭,她不由想起另一個男人的習慣動作。
“黎璃,我就再做一次‘婦女之友’,請你做頭發。
”
不顧黎璃的抗議,汪曉峰把她拖到四川北路上一家挺有名的美容美發店,态度強硬地将她按上座椅。
黎璃沖鏡子裡揚揚得意的男人怒目而視,“雞婆!
”
“我是男人,看女人比你有經驗,相信我沒錯的。
”汪曉峰拿着厚厚一本發型書,和美發師認真讨論黎璃的臉型适合什麼發型。
她看着鏡子裡的他,明白自己為何别扭。
她希望讓自己改變的人是裴尚軒,不是别人。
“黎璃,其實你很可愛。
”汪曉峰合上書,看着鏡子裡的女孩慢慢說道,“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
黎璃沒說話,與鏡子裡的他默默地對視。
裴尚軒,那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她無法放棄!
黎璃畢業之前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美國獨資企業做總經理助理。
總經理Paul是個一點中文都聽不懂的美國老頭,黎璃流利的帶紐約口音的英語,讓他十分滿意。
面試那天,黎璃破天荒化了個淡妝才出門,讓黎美晴愣了半天沒回過神。
五一勞動節期間,裴尚軒的父母請她到家吃飯,席間問起她找工作的事。
她嘟嘟哝哝抱怨用人單位以貌取人。
裴尚軒恨鐵不成鋼似的表情,捏着她的臉批評黎璃如她這般年紀的女孩,哪一個會像她這樣頂着兩個黑眼圈就去面試。
黎璃委屈地說自己在準備論文答辯,被他嚴詞駁斥為“狡辯”。
吃過飯後,裴尚軒把她拖到太平洋百貨歐萊雅專櫃,從粉底液到睫毛膏買了一整套,專櫃小姐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誇耀黎璃有這麼體貼的男朋友。
裴尚軒剛想說話,她搶了先,“是個多管閑事的死黨。
”黎璃沒好氣地澄清誤解,方才一瞬間他皺眉不贊同的表情,讓她看了頓時意興闌珊。
“什麼叫多管閑事?
”高大英俊的男人不顧形象大叫着抗議,“我怕你找不到工作,嫁不出去還養活不了自己。
”
黎璃沒告訴裴尚軒自己其實找得到工作,而且還是相當搶手的緊缺型人才。
她考取了高級口譯證書,在人才市場給幾家翻譯公司投了簡曆後,當即有人問她有沒有興趣做同聲傳譯。
黎璃實習時做過一次同傳,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容懈怠,一天工作結束她累得一動不動。
黎璃很跩地說不做,即便同聲傳譯每天報酬不菲。
她對賺錢沒有野心,沒必要去受那種神經高度緊張的罪。
她和Paul相談甚歡。
這個肥胖的美國老頭慈眉善目,黎璃從以前就認為大多數胖子都是好人,于是最後選了這份Offer,上班地點在偏遠的浦東金橋開發區。
她把畢業生就業協議表交給學校就業辦之後,跑到太平洋電腦廣場找裴尚軒,喜氣洋洋地告訴他自己找到了工作。
他一邊在計算器上按了個Modem的最低價給顧客看,一邊抱怨她沒事跑那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去幹嗎。
“笨蛋,當然是去工作。
你當上班是玩啊?
”黎璃翻了個白眼。
來買Modem的兩個女生忍不住哧哧笑起來,互相使了個眼色,梳馬尾辮的女孩嬌滴滴說道:“老闆,再便宜一點嘛。
看在你女朋友找到工作這麼高興的份兒上,好不好啦?
”
女朋友,誰啊?
黎璃先是錯愕,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們誤會了自己和裴尚軒的關系。
她瞄了一眼坐着的男人,他笑嘻嘻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本想像買化妝品那天一樣發表聲明澄清,但是看看他的樣子渾然不在意,黎璃不做聲了。
是别人誤會,是你不辯解,不關我的事哦!
她在心裡默念三遍,心安理得暫時享受頂着裴尚軒“女朋友”這一頭銜的甜蜜感覺。
裴尚軒最終再讓了五元錢,待兩個女孩提着袋子興高采烈走後,他馬上勾着黎璃的脖子把她的頭發亂揉一氣。
“喂,丫頭,就為了你,我虧本了。
”
她用胳膊肘頂他,口頭抗議,“得了吧你這奸商,就五塊錢你還能虧本?
”甜絲絲的幸福感一時半刻散不去,僅僅是他不辯解由着别人誤解自己是他的女友就讓黎璃開心,若是有一天真能與他攜手同行,她不知道自己會興奮成什麼樣了。
想着,不禁悲從中來,喜歡裴尚軒終究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我不管,你要補償我的損失。
”他耍賴要她請吃飯,不經意間說出心聲,“你上班的地方好遠,平時見上一面不容易。
”
恍惚令她想起四年前那一句——黎璃,不要去那麼遠!
正是這些無意義的柔情讓她舍不得放手,好似候鳥追随溫暖而飛,裴尚軒是黎璃生命中的暖色。
其他人再好,也比不上他。
二零零三年,黎璃坐在威斯汀酒店金碧輝煌的鑽石廳内,望着英俊新郎和美麗新娘一桌桌敬酒,被賓客起哄當衆親吻做餘興節目。
中國人的結婚喜筵有相似的熱鬧,不同之處在于主角。
金童玉女般的新人終于來到黎璃這一桌敬酒,她站起來端給他一杯紅酒。
帥氣的伴郎嬉皮笑臉想要擋酒,裴尚軒撥開他豪爽地接過。
“你是我一輩子最好的朋友,這杯酒我非喝不可。
”他看着黎璃,臉上的笑容甚是耀眼。
她也給自己滿上,同樣燦爛的微笑。
“是啊,我們一輩子都是好朋友。
”紅酒杯碰在一起,然後他和她同時仰頭飲盡杯中微酸的酒液,同座的人紛紛叫好。
黎璃在很久以前預見了結局,但是就像外婆對她說過的那樣,她是一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
一語成谶。
二零零零年元旦,這一天比過去或黎璃将要經曆的未來任何一天都意義非凡。
她幸運地活在這個世紀,趕上了千年的交替。
上一個千年,中國還處于封建王朝,曆史上那個朝代叫做北宋。
一九九九年的最後一天是星期五,黎璃接到裴尚軒約她晚上去酒吧慶祝新年的電話。
當時她正在酒店參加公司的Annual
Party,端着盤子挑選生魚片。
Paul的太太Alice站在她旁邊,比黎璃先聽到電話鈴聲響。
裴尚軒陪她去買手機,她不喜歡諾基亞,選了摩托羅拉。
後來不管是手機被偷還是升級換代,她都是摩托羅拉的忠實用戶。
裴尚軒不止一次取笑摩托羅拉該給她頒一個忠誠獎,她笑笑指責他喜新厭舊。
他不懂她的固執,更不明白她一生最大的執著是他。
而她也不懂,這個遊戲愛情的男人居然有一天會結婚,一點幻想餘地都不留給她。
黎璃謝過Alice的提醒,放下托盤從衣袋裡掏出手機接聽。
裴尚軒磁性的聲音傳入耳中,邀請她晚上去酒吧迎接千禧年到來。
她前幾天接到大學室友、高中同學聚會的電話,也接到過汪曉峰約她泡吧的電話,黎璃無一例外用“有約在先”推辭了。
她在等裴尚軒,想和他一同迎接新千年。
他們在這一個千年相遇,下一次千年有誰能夠等得到?
幸好在她失望之前,他打來了電話。
Alice在她挂斷電話後微笑着問了一句:“Boyfriend?
”黎璃頓時羞紅了臉,結結巴巴解釋那隻是自己的朋友。
“單是(但是),Lilian,你看起來,很形負(幸福)。
”Alice和Paul參加了漢語學習班,雖然發音不标準,但依然抓住機會猛練中文。
黎璃作為Paul的助理,聽慣了夫妻倆的中文,立刻明白Alice在說什麼。
自己的情緒,難道已經無法掩蓋了?
黎璃心頭一緊,心想晚上決不能露出破綻,她不希望和裴尚軒落到連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
既然他說是兄弟,那就做兄弟吧。
她在離開酒店前去了一次洗手間,和從裡面拉開門出來的女人打了一個照面。
黎璃愣住,對方顯然也頗感意外,兩人在門口尴尬地僵立。
黎璃率先恢複鎮定,挑眉笑道:“韓以晨,好久不見了。
”
記憶中和眼前女子的最後一幕糾葛是在高一某天,黎璃跑去虹口中學,求韓以晨放過裴尚軒。
她說:“黎璃,我把他還給你。
”
黎璃相信韓以晨從開始就搞錯了一件事:裴尚軒不屬于任何人,包括自己。
他是自由飛翔的鳥,而她并非他的同類。
“好久不見。
”韓以晨的美麗随着時間流逝有了隽永的韻味,裴尚軒很久以前就對黎璃說過韓以晨是那種越來越漂亮的女生,少年想不出形容詞,隻會用最直白的語言誇獎。
過去黎璃認為他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此刻卻不得不贊同他的眼光。
有一種女人,擁有得天獨厚的美貌不說,連随時間而來的蒼老都望而卻步。
她的美,就像一朵花從含苞待放到盛開,展現着不同時期的風采。
即便最後凋謝,依然是華麗謝幕。
她見過許多美女,活潑嬌俏的、火辣性感的、氣質娴靜的……裴尚軒身旁總是走馬燈似的換着新鮮亮麗的面孔,令黎璃變得麻木不仁。
唯獨韓以晨,她承認自己輸得心服口服。
兩人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不外乎“在哪兒工作”、“最近好不好”,她們本來就不是親密的朋友,何況中間隔着歲月的河流,還有一個叫裴尚軒的少年。
“我去洗手間。
”黎璃用這句話作為告别序言,她猶豫再三,仍然沒說裴尚軒晚上和自己有約。
仿佛一旦說了,韓以晨又會像當年那樣橫空出世,把他硬生生地從自己身旁搶走。
盡管黎璃心裡清醒,裴尚軒和韓以晨應了那一句成語——覆水難收。
韓以晨含笑微微點點頭,彼此都沒提出互留聯絡方式的潛台詞很容易解讀:邂逅,不必當做重逢。
在黎璃推開門走進洗手間之前,她突然問道:“黎璃,你喜歡他的,對嗎?
”好些年前,她在暮色蒼茫的教室裡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知道與否,有沒有意義?
”黎璃仍舊不正面回答,輕松反問。
她把年少時愛過的人拱手送出,不論是誰接收,她都已沒有資格過問。
韓以晨輕輕一笑,同黎璃告别。
黎璃坐在五星級酒店洗手間雪白的潔具上,用手蒙住臉。
她的腦海裡回蕩着裴尚軒的聲音,“我喜歡她,真心喜歡過。
”
她眼睜睜看韓以晨走掉,她很自私。
裴尚軒身邊來來去去這麼多女人,他唯一喜歡過的隻有韓以晨。
黎璃一直看着他,他掩飾得再好,在她面前依然無所遁形。
黎璃帶着負疚感來到衡山路上的哈魯酒吧,華燈初上,整條街觸目所及除了人還是人,好像全上海的市民集體出動似的。
酒吧内更擁擠,座無虛席,站着喝酒的不在少數。
黎璃在人堆裡擠來擠去尋找裴尚軒,音樂震耳欲聾,就算她打電話他估計也聽不到鈴聲。
黎璃踮着腳尖伸長脖子,試圖越過前面的人看看角落裡有沒有自己在找的男人。
她的身高在一米五六的刻度停止了向上發展,成為心頭一大憾事。
黎璃買衣服很尴尬,以她的高度穿S号,但她又沒有能穿上S号的苗條身段。
上衣倒也罷了,但是褲子就很麻煩,每次都要黎美晴把褲腿剪去一截重新拷邊,當然每一次煩勞黎美晴的結果就是免不了被唠叨“再胖下去,你怎麼嫁得出去?
”
幸而最近工作繁忙,她的腰圍小了兩寸,勉勉強強吸口氣能套上S号的褲子了。
背後有人拍了拍她,黎璃以為是裴尚軒,欣喜回頭,身後站着一個笑起來單邊臉頰有酒窩的男人。
她不認識他,打算轉回去繼續尋找。
聲音鼎沸,他捂着耳朵大叫:“你是黎璃吧?
”
“你是?
”她印象中沒有他,疑惑他準确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裴尚軒的朋友潘文輝,他在那邊。
”他側過身,指着自己走過來的方向,“他在打牌騰不出空,讓我過來接應你。
”
黎璃心頭不是滋味,原以為隻有裴尚軒與她兩人迎接新千年到來的時刻,但很快釋然了。
她不是第一天認識裴尚軒,這家夥改不了喜歡熱鬧的性格,呼朋引伴是平常事。
裴尚軒和他的朋友們靠牆坐着,在打八十分。
看到黎璃過來了,裴尚軒趕緊推開依偎在懷中的女友,讓黎璃坐到他旁邊幫忙算牌。
“老大,哪有你這樣打牌的?
”對手之一不滿叫嚣。
他擡着下巴挑釁道:“切,我樂意,不行啊?
”
黎璃見他摟着一個女孩,早前見到韓以晨産生的愧疚被某種幸災樂禍的情緒替代。
她回過神,過去踹了他一腳,“牌品如人品,你這家夥别無理取鬧。
”聳聳肩,看看桌前素不相識的三男二女,黎璃像過去很多次那樣再度作自我介紹:“我叫黎璃,是這小子初中開始的死黨。
”
“原來你就是黎姐,常常聽老大提起你。
”裴尚軒的對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