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被裴尚軒搶白的男人瞟了一眼傲慢的男人,“黎姐,你的人品一眼看上去就比老大好多了。
”
“你們還打不打牌?
”裴尚軒氣勢洶洶喝道,但笑眯眯的神色顯然并未真正生氣。
他朝潘文輝努了努嘴,“阿文,替我招呼黎璃。
不過不要灌醉她哦,這女人酒品比人品差了十萬八千裡。
”
“收到。
”潘文輝打了一個響指,問黎璃能不能喝啤酒。
她嗔怪地瞪了裴尚軒一眼,擺着手告訴他随便哪種飲料都可以。
潘文輝的身影很快湮沒于層層疊疊的人群中間,黎璃找了一張椅子坐下,暗中歎氣。
自從一九九七年他把她騙到人民廣場,她在大庭廣衆之下拂袖而去,裴尚軒便有了她“不合群”的想法,每次把她拖去參加聚會都會想方設法讓自己的朋友注意到黎璃。
她說過他好幾次停止再做這種無意義的事,他都當做耳旁風。
如果單純想擴大她的交際圈倒也罷了,偏偏有時候他的目的是變相替她介紹男友。
裴尚軒總是取笑以她接近于零的男女經驗值,自己看人的眼光必定比她高明,再加上父母時常叨念希望黎璃這樣的好女孩将來有個好歸宿,他便把替她找男朋友的事情放在了心上。
黎璃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但他所謂的朋友在她眼裡,與狐朋狗友無異。
她不好意思當面反對,每次都要絞盡腦汁想個借口迂回婉拒。
她坐在一邊看他們打牌,潘文輝回來遞了一瓶啤酒給她。
他拖來一張凳子在她旁邊坐下,有一句沒一句閑聊。
酒吧内聲音嘈雜,他們不得不盡量提高嗓門說話。
言談間她得知潘文輝畢業于同濟大學建築系,因為配電腦認識了裴尚軒。
他喜歡笑,一笑左臉就會出現個很深的酒窩,奇怪的是右邊就是沒有。
“很特别吧?
”見黎璃在觀察自己,潘文輝孩子氣地在臉上戳了戳。
黎璃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問道:“另外一個到哪裡去了?
”
潘文輝呵呵笑着,同樣一本正經回答:“我媽說我生下來太可愛,被鄰居親啊親的,親不見了。
”
黎璃正喝着啤酒,沒思想準備,酒嗆進了氣管。
裴尚軒聽到她咳嗽,探過身子問她怎麼了。
她邊咳邊擡手,示意自己沒事。
潘文輝賣力地拍着她的後背順氣,挺無辜地辯解:“黎璃,我沒那麼好笑吧?
”
她連吸幾口氣,側過頭似笑非笑瞧着他反問:“你說呢?
”輪到他挑眉,繼而放聲大笑,連說:“有意思,很少見到沒被我電倒的女生。
”
裴尚軒看着他們相視而笑的一幕,突然升起一種被隔絕在外的孤獨。
他一早就明白黎璃是與他不同世界的女孩,她聰明優秀,除了外表不佳之外基本上找不到缺點。
反觀他自己,學曆不高,進過少教所,即便現在賺了錢他還是自卑,覺得背後總有人在指指點點說他“坐過牢”。
他的自卑揮之不去,便不斷用揮霍來滿足失衡的心理。
黎璃去金橋開發區上班後,他們見面的機會寥寥無幾。
偶爾碰頭,他驚覺多年的死黨在慢慢蛻變:以前亂糟糟的頭發精心打理出了層次,她不但學會了化妝,穿衣品位也有了很大進步。
裴尚軒惶惑不安,恍似看到即将破繭而出的蝴蝶,預感總有一天她會飛離。
比如此刻,盡管他支開旁人獨獨讓潘文輝招呼黎璃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撮合他倆,可是他們的默契仍讓他不舒服,好像這兩個人來自于同一世界,錯落凡塵。
酒吧裡的電視機現場直播各國迎接千禧年到來的盛況,離零點還差十秒,全體起立倒計時。
“十、九、八……三、二、一!
”歡呼聲幾乎掀翻屋頂,裴尚軒緊緊擁抱黎璃,“HappyNewYear!
”
她籠罩在裴尚軒的氣息之下,心潮澎湃。
奈何下一秒懷中空了,他放開她側身與女友親吻。
黎璃尴尬别轉頭,愕然發現酒吧裡雙雙對對的情侶都在相擁熱吻,自嘲一笑。
對情侶來說,的确唯有接吻才最應景。
潘文輝放下環抱的雙手,輕輕拍着黎璃的肩膀。
她回頭,看到他深深的酒窩。
“黎璃,新年快樂!
”說着,他湊過來給了她一個輕柔的吻。
這是第二個吻她的男人,她的初吻被柳千仁奪走了。
他們都不是裴尚軒。
慶祝千禧年的狂歡派對散去後,黎璃在出租車後座打開皮包,取出小巧的日記本,在一月一日這頁寫下“今年我不要再喜歡裴尚軒”。
她看着落鎖的日記本,搖下車窗把鑰匙扔到飛速倒退的大街上。
黎璃和潘文輝在分手時交換了電話号碼,她是出于客套,壓根沒想過他真會打電話給自己。
她對潘文輝的記憶僅限于半邊酒窩以及那個說不出含義的吻,那晚還說了什麼她記不得了。
他約她吃火鍋,黎璃還在想推辭的借口,他反應極快地開口道:“除非是女性生理痛,其他借口我一概不接受。
”
這人,說的什麼話!
她又好氣又好笑,調侃道:“加班呢?
”
他隔着電話笑,她似乎能看到他臉上迷人的酒窩,“加班值多少錢?
我賠給你老闆。
”她不禁莞爾,這個男人的霸道讓她抗拒不了。
黎璃想這是不是自己年複一年堅持不懈的心願終于傳達給上天,所以特意派了一個人到她生命中,讓她能真正放開裴尚軒?
她答應和他約會,下班前還特意噴了Alice送給她的香水。
她一直覺得香奈兒的味道太重不适合自己,不過據說這是一款很性感的香型。
黎璃到達約會地點,潘文輝已經在等她了。
他殷勤地替她脫下外套,突然從她的圍巾旁變出一朵紅玫瑰,故作吃驚道:“是哪位男士搶在我之前了?
”
她睜大眼睛,強自鎮定接過紅玫瑰,嫣然而笑,“謝謝。
我猜測是送花人搞錯了對象。
”并非第一次收到花,但這位送花人與之前的相比,震撼指數比較高。
潘文輝笑不可抑,酒窩若隐若現,像是盛着醉人的美酒。
黎璃垂下頭,将花湊近鼻端裝作嗅聞轉移注意力。
她鄙視自己的無用,難得有個男人向她獻殷勤,她居然又想到了裴尚軒。
還真應了她的想念,手機鈴聲響起,她看了看來電顯示――“裴尚軒”三個字随着振鈴音歡快跳動。
黎璃暗自罵了句髒話,沒好氣地問他有什麼事。
“請你吃飯。
”他先打電話到她家,黎璃的繼父透露說她今晚不回家吃飯。
裴尚軒左思右想,總算找到理由打她的手機,其實他想問她和誰在一起。
元旦那天潘文輝親吻黎璃的鏡頭他看在眼裡,連着幾天都沒心思做生意。
他說不清楚自己哪裡不對勁,死黨有人喜歡,他該高興才是。
尤其是追求她的男人正是他認為足以與黎璃匹配的精英。
黎璃壓低嗓音回答:“我沒空。
”她想了想,索性說謊堵住他接下來的疑問,“加班。
”潘文輝挑了挑眉毛,不動聲色地将羊肉放進火鍋。
她不清楚裴尚軒有沒有聽到店裡亂哄哄的人聲,迫不及待想挂斷電話以免他起疑。
就在她準備說“再見”時,裴尚軒的聲音再度傳入耳中,“黎璃,你以前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
她愣了,過去說了那麼多話,誰知道他在問哪一句?
她确信他聽到了店堂内服務生高聲吆喝的“歡迎光臨”,一個個中氣十足堪比三大男高音。
黎璃慚愧,還有什麼比謊言被當場揭穿更難堪?
“對不起。
”她低聲道歉,對面的潘文輝将涮好的羊肉片放進她的調料碗中。
黎璃看了看他,沒看到他有何不悅。
“你和潘文輝約會?
”電話那頭的男人咄咄逼人地追問。
她莫名其妙之餘火氣随之上揚,我可從來沒過問你裴尚軒換了幾個女朋友,你憑什麼來管我的事情?
黎璃一言不發,挂了電話。
她把手機放進皮包,沖酒窩迷人的男子抱歉地笑笑,“對不起,這個電話太長了。
”
他笑着搖頭,深邃的眼神比酒窩更吸引人沉淪。
他凝視黎璃,直言不諱道:“這個電話其實并不長,不信你查通話記錄,絕不會超過兩分鐘。
”頓了頓,潘文輝笑眯眯接下去說:“黎璃,說謊的時候,每一秒鐘都很難熬。
”
一針見皿!
她動了動嘴唇,放棄辯解。
潘文輝斜睨沉默的黎璃,孩子氣的笑容忽然顯出幾分詭谲。
燒開後的湯料表面升起白霧,袅袅彌散,她的鼻尖沁出了薄汗,本是熱氣騰騰黎璃卻猛地打了個寒戰。
她有種奇怪的直覺,這個男人就像面前沸騰的火鍋湯底,看不透底下究竟藏了多少東西。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她不甘示弱地回敬。
潘文輝聳聳肩,拿起她放在桌邊的紅玫瑰,“黎璃,愛情就像玫瑰花,很美麗但是有刺。
人生差不多也是這樣。
”他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在她愕然的注視下将花扔進不鏽鋼鍋,潇灑地拍了拍手。
黎璃心裡一哆嗦,隐隐有不好的預感一閃而過。
速度太快,她抓不住。
被裴尚軒的電話一攪和,黎璃和潘文輝的約會不歡而散。
他客氣地詢問是否有榮幸送她回家,嘴上彬彬有禮,但神情相比之前卻生疏了幾分。
那個從她圍巾旁變出紅玫瑰的男子,仿佛是别人。
黎璃微微搖頭,淡然一笑。
黎璃沒料到再度聽說潘文輝這個名字,居然是和一樁詐騙案聯系在一起,而被騙的當事人正是裴尚軒。
騙局并不複雜,潘文輝借口公司需要添置一批品牌筆記本電腦,找裴尚軒合作。
他還帶了自稱IT經理的男人到裴尚軒的鋪子談價錢。
裴尚軒向來重友情講義氣,對潘文輝介紹的生意深信不疑。
他進了一百多台Sony筆記本電腦,交給了潘文輝。
然後潘文輝帶着這批貨一去不複返,而他所說的公司根本就查無此人。
黎璃接到電話聽說此事後立刻請假,叫了出租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裴家。
裴尚軒的父母沮喪地坐在客廳裡,她沒看到他。
“叔叔阿姨,尚軒呢?
”她惶恐,生怕自己晚來一步他已做了傻事。
電話裡裴母泣不成聲,直說“怕他過不了這一關”,害她一路提心吊膽。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一天了。
”裴母搖頭歎息,“小璃,你去勸勸他。
錢财身外物,上當就上當,當做花錢買教訓,下次再賺回來就是了。
”
黎璃連忙點頭,安慰兩位長輩自己會盡力說服他重新振作。
她朝他的房間走去,想着他走過的這些年,心中凄楚。
她應該早點給裴尚軒提個醒,潘文輝并不像外表那樣和善可親。
這個有單邊酒窩的男人,笑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實則心機深沉。
可惜事到如今,已經太晚了。
她責備自己為何要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同他賭氣,裴尚軒本是她生命裡最重要的朋友,可她竟為了其他男人和他生氣,沒有及時提醒他小心謹慎。
他的房門隻是虛掩,輕輕一推就開了。
黎璃在門外先為自己鼓勁,若是連她都忍不住情緒沮喪,還怎麼去鼓勵他。
她推門入内,被眼前驚險的場面吓得差點尖叫。
裴尚軒坐在窗台上,像是随時都可能摔下樓去的樣子。
他一動不動,渾然不覺有人接近。
黎璃松了口氣,至少他不像準備自殺,尋死覓活的人對外界異常敏感,絕不會任人走近。
她在他面前站定,這個距離即便他想跳樓,她也能及時拉住他。
“裴尚軒,我來了。
”她想不出開場白,隻得用這一句。
聽到她的聲音,他擡起了頭,頹唐的模樣讓黎璃看着心酸。
她認識他十年,頭一次看到他這麼沮喪,仿佛整個世界傾頹崩毀了。
被朋友出賣、背叛,向來是人生之痛。
黎璃心裡一激動,忘形上前抱住這個自己一直喜歡着的男人。
“裴尚軒,我不會背叛你,永遠不會。
”并非純然安慰,一多半是她真情流露。
裴尚軒無動于衷,默然半晌才悶聲悶氣開口說道:“我不相信。
”
“你不相信我?
”黎璃重複一遍,兇口好像被重拳擊中,疼痛發悶,說不出的惡心。
他不相信她,這麼多年過來,他居然不相信她!
“什麼朋友,都是騙人的。
一落難,每一個都躲得遠遠的裝作不認識。
”他不顧她的感受,繼續說下去,“我再也不會相信了,沒什麼值得相信了!
友情這玩意兒,一錢不值。
”
黎璃突然出手,拳頭飛上那張俊臉,帶着狠絕的味道。
他被這一拳揍偏了頭,歪向一邊。
“裴尚軒,你渾蛋!
”有時候真的不想再管這個不識好歹的笨蛋,沖動、任性像脫缰野馬,肆無忌憚踐踏着關心他的人。
可是她放不開,特别是現在。
裴尚軒回過頭,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異常明顯的排斥。
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他的聲音裡含有一絲金屬的冰冷,“是,我就是他媽的渾蛋,你快點滾吧。
”
從他嘴裡蹦出的“滾”字讓黎璃頓時一陣天旋地轉,她踉跄後退了半步,勉強站穩。
“裴尚軒,我哪裡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我?
”她的雙唇抖顫着,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裴尚軒心頭一顫,本能地想上前像過去那樣将她摟在懷中安慰。
他身形微動,卻硬生生阻住,害她流淚的正是自己傷人的話,他根本沒有立場去安慰她。
裴尚軒冷冷淡淡地别轉視線,眺望窗外陰沉的天色。
他不肯看她,仿佛她和那些欺騙他,在他落難時甩手而去的人一樣。
黎璃瞥見桌上的刀片,一個箭步蹿過去捏在手裡。
“裴尚軒你這個笨蛋好好聽着,黎璃一輩子都會是你的朋友,永遠不會背叛你。
”他意興闌珊送上一瞥,腦子裡還在想着再說些什麼話讓她知難而退,眼前的情形讓他觸電般彈起身體,飛撲到黎璃身前。
“你才是笨蛋!
”他奪下她手裡帶皿的刀片,拉着她就往門外跑,嘴裡亂七八糟嚷着,“媽,快找紅藥水,快點!
爸,老爸,家裡還有沒有邦迪?
”
她拉住了他,裴尚軒回頭。
黎璃的左手掌被刀片割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皿肉模糊。
“你,現在可以相信我嗎?
”她一字一句,滿懷期待地望着他的眼睛。
裴尚軒從小到大鮮有流淚的記憶,即使小時候被父親用藤條教訓,即使當年他被送進少教所,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但此刻,他抱着黎璃,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嘶聲恸哭。
裴尚軒不敢告訴黎璃自己欠了二十萬,以黎璃的個性一定會想方設法替他分擔債務。
在他最倒黴的時候,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離他而去已是最大的支持,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将黎璃卷進來。
晚上他送受傷的黎璃回去,回到家後父母在客廳等他,問他将來有何打算。
上當受騙既已成事實,再後悔也追不回損失,還不如考慮現實的問題比較實在。
他的庫存全都抵押給了别人,過幾天就有人來收店,沒辦法再經營下去。
除了父母和一個不離不棄的朋友,他一無所有。
父親在進卧室前說了最後一句話:“大難臨頭夫妻各自飛的都不少,黎璃這個孩子很難得。
”
裴尚軒當然明白黎璃是個好女孩。
正因為太好,對比出了他的不堪,讓他自慚形穢。
他私底下甚至固執地認為黎璃這樣心腸柔軟的女孩應該成為某個男人的初戀,而不是交給劣迹斑斑的自己。
鋒利的刀片劃開她的掌心,鮮皿淋漓觸目驚心。
那一刻他希望時間能回到過去,還一個清清白白品行高尚學曆與她相當的裴尚軒,讓他有資格愛她。
他走錯了方向,隻能站在遠處送上給她的祝福――能讓你幸福的人,一定會出現。
黎璃的手被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傷口很深,光止皿就用去半天。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那麼用力,可見人在情急之中便顧不得其他了,當時她腦子裡隻有歃皿為盟這個念頭,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她感覺不到疼痛,皆因心裡的痛楚更勝于肉體。
裴尚軒對她的否定比以往歲月中任何一次都刺骨冰寒,她可以忍受他說“不喜歡醜八怪”,那是無法辯駁的事實,連家人都不覺得她好看;她可以忍受他身邊不斷來去的漂亮女生,在心底自我安慰那至少證明他還沒有找到真愛;她無可救藥地喜歡着他,就為了十四歲那年他在寒風中替她擦亮的火柴,那一點點溫暖令她義無反顧。
在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年少,是裴尚軒第一個向她伸出了友情的雙手。
最初的愛,即便隔着最遠的距離,依然清晰。
一九九四年柳千仁毀了黎璃的清白,她偏執地認定自己的戀慕再沒有資格袒露在日光下。
二零零零年她用鮮皿重複了誓言:如果我們不能相愛,那麼就做永不背叛的朋友。
直到後來他們才明白,愛就是愛了,不需要資格。
所謂的“資格”隻是掩蓋自己怯懦的一個借口,黎璃和裴尚軒真正害怕的是被拒絕。
店鋪被人收去的那天,裴尚軒在電腦城外伫立良久。
大衣口袋裡的手機拼命響鈴,他任性地當做沒聽到。
父母把準備給他結婚的房子轉手賣了,二零零零年的房價是上海樓市飙升前最後的低點,算上這筆錢統統還債後,他仍有近五萬元的債務。
漕溪北路人來人往,以太平洋電腦廣場、美羅城、六百、太平洋百貨、港彙、東方商廈共同構築起徐家彙商圈,這裡是上海另一處名利場。
他想起黎璃在遙遠的過去眺望着黃浦江對岸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對自己說:“裴尚軒,我們不可避免會和這個城市一樣變得冷酷吧?
”
當年他沒有聽懂,現在卻深有感觸。
城市經濟的發展不隻改變了生活,還改變了人的思想。
成王敗寇,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教會了他這句話。
“笨蛋,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身旁傳來熟悉的聲音,他的嘴角浮現一抹笑痕,沉甸甸壓在心上的失落忽然就空了。
當初說會變得冷酷的人,卻是唯一未變的那個。
裴尚軒從衣袋裡掏出手機,十個未接電話都來自同一個号碼。
他笑笑,擡手揉她的短發,“我沒事的,請事假不劃算。
”
黎璃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手肘朝他兇口頂去,“你今後的人生從這裡起步,我怎麼放心得下你這個笨蛋?
”
他握住她的手,攤開掌心。
那道傷疤很長,斜向切過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像是把一生分成了左岸右岸。
黎璃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慚愧,不自然地笑言:“萬一有天我們失散了,等到白發蒼蒼臉和身材都變形走樣的時候,憑這個傷疤你就能認出我了。
”
他沒說話,仰望徐家彙上空緩慢移動的廣告飛艇,有飛翔的鳥掠過天空。
深遠的目光投注于黎璃臉上,他的笑容明亮幹淨。
“我沒告訴你,春天我單獨去過一次那塊濕地,真的看到那一年我最喜歡的一隻鳥,它飛回來了。
”他摸着她的頭發,呢喃道,“所以我一定能認出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
”
她猛然鼻子發酸,原來他未曾忘卻。
整整一年,裴尚軒都在拼命賺錢。
他白天送快遞,晚上在KTV做服務生,每天隻睡四個小時。
黎璃向公司總務處的負責人推薦了裴尚軒所在的快遞公司,他來取了一次快遞後,午飯時間她就聽到前台接待小姐在熱烈讨論“很帥的快遞員”,黎璃不動聲色悶頭吃飯。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英俊到不容忽視。
黎璃把自己的悲劇歸咎于自不量力愛上了一個英俊男子,他們站在一起的畫面沒有美感,這個認知一度讓黎璃挫敗,在一九九四年之前是唯一使她卻步的理由。
後來發生的事情取而代之成為主要矛盾,但骨子裡她仍自卑。
外表仍然是現實世界評判人的标準之一,哪怕是把“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倒背如流。
她在很小的時候便已了解,自己這一生都不可能成為美女,連被人誇獎一句“漂亮”的機會都不會有。
二零零一年三月,黎璃收到汪曉峰的結婚請柬。
她看着請帖内側貼着的新人婚紗小照,新郎嘴邊顯眼的黑痣都透着“幸福”二字。
畢業後他們各散西東,偶爾會吃一頓飯叙叙舊。
試用期剛過兩個月,汪曉峰就得到去德國培訓的機會,一走便是半年。
他約她去酒吧慶祝新千年,另一個理由就是踐行,但黎璃因為裴尚軒的緣故推脫了。
他不以為意,回國時仍給她帶了一瓶香水作為禮物,據說是在科隆市的香水博物館買的。
琉璃制作的香水瓶五光十色,黎璃愛不釋手。
汪曉峰見她這麼喜歡,得意揚揚地笑了。
“它和你很像。
”他盯着瓶子說道,“要經過千錘百煉,大家才知道好處。
”
黎璃心裡微微一動,鎮定地翻了個白眼,“千錘百煉,幹脆再加一句‘永不磨損’得了。
”
他哈哈大笑,手上拿的薯條在番茄醬裡胡亂戳着,一邊說道:“黎璃,你這丫頭真是個怪人,明明看得通透居然還要做死心眼,無聊。
”
“有聊無聊,都是我自己的事。
”明白汪曉峰在暗示什麼,她啐了一口,繼而埋怨他把番茄醬弄得一塌糊塗轉了話題。
這是他們最近一次見面,沒想到僅僅半年他竟然要結婚了。
黎璃沒空出席婚禮,提前一周約汪曉峰見面送上禮金。
他嘴上說着“不好意思”之類的客套話,收紅包的手卻一點都不慢,飛快地收進西服内側口袋。
“瞧你這虛僞的樣子。
”黎璃揶揄,往他的咖啡裡扔了兩顆方糖,“甜死你這口是心非的男人。
”
汪曉峰笑嘻嘻挑着眉毛喝了一口咖啡,“口是心非總比視而不見好。
”自從知曉黎璃的秘密後,他就以揭她傷疤為樂。
原先是出于好心,希望某一天能起到當頭棒喝的效果,但天長日久的戀慕豈是說放手便能輕易轉身的?
久而久之,黎璃的單戀和他找不到女朋友的事成為兩人互相的玩笑。
黎璃不甘示弱,盡管他馬上要告别單身漢生活,她依舊能找到糗他的話,“說起來你這個‘婦女之友’居然找到了老婆,我可真是大吃一驚。
”
他收起嬉皮笑臉,指着臉上的黑痣一本正經說明:“因為她是第一個說我這顆痣性感的女人。
”
黎璃差點把嘴裡的紅茶噴出來――這算什麼理由?
“拜托,要是早幾年我這麼說了,難不成下禮拜站你旁邊的人就是我了?
”
汪曉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笑了笑半真半假道:“你不說我也喜歡。
”
她不問真僞,問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倒是汪曉峰的臨别贈言她記在了心上。
他說:“黎璃,不管是誰,總會在一個人眼裡獨一無二。
”
裴尚軒是黎璃眼裡獨一無二的那個人,漫長的十五年,她隻看到了他。
汪曉峰擺結婚喜酒那天,黎璃陪同Paul出席在國際會展中心召開的上海外資企業家座談會。
随着越來越多外企進駐上海,市政府每年都會同企業代表見面懇談,同時頒發對上海經濟發展最有貢獻獎項。
黎璃在宴會上意外地遇到了柳千仁,他們幾乎是同時看到彼此。
她目睹柳千仁勾起漂亮的嘴角挑釁一笑,接着他向身旁諸人微笑颔首說了幾句話,之後離開他們朝她走來。
她沒有逃開,雖然有一刹那她想立刻回到Paul身邊去,就算是聽男人談論汽車也比和他面對面來得有趣,但黎璃最終選擇留在原地。
他是她最可怕的噩夢,她不能逃。
柳千仁從美國寄回來的照片和信件,黎璃一次都沒看過。
乍然相逢,她不自覺地比較記憶中表情陰郁的男子同眼前的他。
柳千仁以前很瘦,是那種被大學室友戲稱為“竹竿”的身材。
漂亮的五官,總是譏诮冷笑的表情,加上纖瘦的外形,怎麼看怎麼陰森。
他去了美國幾年,身材健壯了很多,把身上那套手工不錯的西裝穿得異常有型。
他也在看她,柳之賢寄來的照片中黎璃出現的頻率并不多,最後一張便是她的畢業照,穿着黑色的學士服,嘴唇抿得死緊,一臉嚴肅。
他對比着離開上海前所見的她,仍然是記憶中平凡的五官,隻是比過去略瘦。
現在的黎璃,身穿淺灰色套裝,化着精緻淡雅的妝容,仿佛毛毛蟲展開了翅膀。
不一定是最美的蝴蝶,卻已能自由飛舞。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黎璃的呼吸刹那間沉重。
“好久不見。
”柳千仁率先打破沉默。
她咧開嘴,還以不冷不熱的笑容。
“沒聽叔叔說起你會回來。
”她沒思想準備與他重逢,以為他就此在美國落地生根不再回來。
“下個月正式回上海工作。
”他從精巧的名片夾中抽出一張制作精良的名片遞給黎璃。
礙于社交禮節,她畢恭畢敬用雙手接過。
柳千仁在一家世界著名的軟件公司任職,頭銜是華東區市場銷售總監。
黎璃早忘了他的專業,也沒關心過他去南加州大學讀什麼學位,此時看了他的名片才隐隐約約記起他大學學的是計算機。
她收起名片,擡着頭搜尋自己老闆的身影,不想再與他多做糾纏。
柳千仁舉起香槟酒杯,淺淺飲了一口,她避之不及的模樣無端讓他火起,故意挑起話頭令她不得不應付,“聽爸爸說,你搬出去住了?
”
“啊。
”黎璃點了點頭。
她在外面租房住,一般都是在柳之賢三四個電話後,她才回家一次。
黎美晴對她的态度沒什麼改變,隻不過話題從唠叨她的長相上升到長得不好難怪沒人追她。
黎璃免不了想自己和母親一定是前世有仇怨,所以這輩子互相看不順眼。
深黑色的瞳人裡有華麗穹頂枝形吊燈的倒影,顯出詭異之色。
黎璃心底一個哆嗦,強自鎮定迎戰挑釁。
“黎璃,”柳千仁湊近她壓低了嗓音,“我還是很讨厭你們母女倆。
”
她目送他潇灑走開的背影,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豎。
自從上班後,黎璃覺得時間似乎比學生時代走得更快。
常常是一眨眼,已經到了周末;再一眨眼,一個季度也已過去;最後眨了眨眼,二零零一年的日曆翻過去,換成了新的。
裴尚軒還清了債務,不甘失敗的他雄心勃勃計劃着投資做建材。
黎璃默不作聲,拿出大部分積蓄借給他開店。
他承諾一定會還給她,比銀行高兩倍的利息。
黎璃笑了笑,沒說什麼。
她相信他不會倒下,再弱小的生命個體都有頑強求生的本能,何況他是裴尚軒。
她愛了很多年的男人,怎麼可能輕易就被擊垮?
二零零二年夏天,世界杯在中國的近鄰日本、韓國舉辦,中國隊第一次踏上世界杯賽場,和巴西、土耳其、哥斯達黎加分在一個小組。
當今足壇最紅的明星是貝克漢姆,他的英格蘭和黎璃的阿根廷聚首F組。
一九九八年,英格蘭和阿根廷在八分之一決賽狹路相逢,驚心動魄的一百二十分鐘後,是讓人大氣都不敢喘的點球大戰,最終阿根廷淘汰了英格蘭。
她和汪曉峰在學校附近的小酒吧裡熬夜看球,汪曉峰問她:“你不覺得專情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
那一年她大學三年級,不滿汪曉峰不是阿根廷的鐵杆支持者。
此後阿根廷同荷蘭的四分之一決賽,黎璃跑去小舅舅那裡借宿。
外婆過世後黎國強仍住在老房子裡,下崗在家。
黎國強的兒子和四大天王中的黎明同名。
小孩子被寵壞了,成天吵着要高級玩具,稍有不順心就大哭大鬧。
嚴麗明本就瞧不起下崗的黎國強,他半夜看球使夫妻矛盾升級,她一氣之下帶着兒子回娘家住了。
阿根廷被荷蘭隊淘汰,黎國強忽然恨聲道:“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
她的小舅舅從風度翩翩變成潦倒落拓,此後碌碌無為,被老婆兒子嫌棄。
生活的挫折可以成就人,也可以摧毀人。
黎國強和裴尚軒是兩個極端,一個随波逐流,另一個則奮發圖強。
二零零二年,黎璃失業了。
Paul卸任離開中國,新上任的總經理提拔了秘書室最漂亮的一個,黎璃拿到三個月工資作為賠償。
她誰也沒告訴,背上行囊去雲南旅遊。
她原計劃去日本,親眼見見自己的偶像卡尼吉亞,但是把大部分積蓄借給裴尚軒後,她不得不考慮現實狀況。
她在麗江給裴尚軒打了一個電話,語氣平淡地告訴他自己失業,正在外地療傷。
他先是氣急敗壞責怪她年紀一把還要人操心,接着勸黎璃自己經曆過更糟糕的事情,“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就是先例。
”
這次,輪到裴尚軒來鼓勵她了。
黎璃莫名其妙地就高興了起來。
“還有,我做了幾筆生意,等你回來可以先還你一部分錢。
”她不說,他亦明白此刻她将要面對的經濟問題。
以黎璃和自己的交情,肯定不會主動開口要他還錢,他卻不能就此裝糊塗。
“笨蛋,你多長一個心眼我就謝天謝地了。
”遠在千裡之外,她不忘提醒他避免重蹈覆轍。
有些事,發生一次就足夠了。
六月十二日黎璃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機收看阿根廷和瑞典的小組賽最後一輪。
九十分鐘之後,阿根廷和瑞典踢成1:1,被無情淘汰。
此前已有另一個奪冠大熱門衛冕冠軍法國折戟沉沙小組賽,和阿根廷一同出局。
她喜歡着的卡尼吉亞坐在替補席上,對裁判不滿領受了一張紅牌。
他留給黎璃蒼涼的背影,那頭飄逸的金發在歲月流逝中淡去了顔色,她的偶像老了,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