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白影在衆目睽睽之下融化成一團,最後凝結出了一個人形――他長發、峨冠博帶,穿得很隆重,面部先是一片空白,随後就像捏泥人似的,浮出了輪廓與五官形狀,眼珠最後成型,微微一動,眼波蕩開,他在漫天的大雪中呵出了一口白汽。
然後幻覺似的,他在霧氣裡憑空消失了,隻留下一山一地反季節的花。
大雪白得凄厲。
好半天沒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外勤的叫醒鬧鐘響了幾聲,衆人這才發現,已經快六點了。
濃雲被西北風掀開,露出黎明前稀疏的星與月,異控局大樓消失在視野裡,天空一下變得空蕩蕩的,廢墟裡傳來焦糊味。
王澤的電話響了。
“喂?
”
肖征沉默了幾秒,說:“老局長沒了。
”
王澤“啊”了一聲,有些茫然,就聽肖征又問:“你們那邊怎麼樣了?
”
王澤一時也說不清,隻好擡眼去看盛靈淵。
盛靈淵的臉色比月色還白、比雪色還冷,冷冷地推開宣玑,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往異控局的廢墟裡走去。
宣玑先開始沒反應過來,自己還想:“沒完了?
”
他剛要追過去,突然回過味來,一低頭看見自己蹭破的袖子,邁開的腿僵在了半空。
完蛋!
王澤用胳膊肘戳了戳:“走啊,你在這擺什麼造型呢?
”
“什麼?
哦,沒有,腿有點抽筋。
”宣玑回過神來,抓了抓頭發,又沖不遠處的張昭一點頭,“剛才謝了,兄弟。
”
王澤湊過來:“你倆才剛統一戰線,多一會功夫又翻臉内戰了?
怎麼了?
”
宣玑無言以對。
說來也真是奇怪,他跟盛靈淵私下相處,兩個人其實都是小心翼翼、柔腸百結的風格。
可惜,甜的時候沒人看見,一有戰事,就滿世界都知道了,在别人眼裡,他倆好像天天開戰似的。
王澤說:“我感覺他剛才看你那一眼不對勁。
”
宣玑:“嗯?
”
王澤:“好像想包個泥坯,把你埋地裡烤了。
”
宣玑:“……”
不同種族之間還能不能互相尊重了?
他也沒有一天到晚把刺身和糖醋鯉魚挂嘴邊吧?
王澤說:“我們燕隊,這麼多年,沒跟知春擺過臉色,沒在人前人後說過知春一句不好,你倆怎麼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奔赴吵架的路途中?
”
宣玑兜裡的東西早在飛來飛去的時候掉幹淨了,于是從王澤兜裡摸出根煙,很發愁地從鼻子裡哼唧了一聲:“可說呢。
”
山盟海誓才縫上不到一宿,“核心機密文件”就洩了個底掉。
什麼狗屎運?
他遠遠地綴在盛靈淵身後,猶豫了一下,又跟王澤咬耳朵:“唔……問你個事。
”
王澤最好事,立刻應聲:“哎,你說。
”
“有些……呃……不知道怎麼說,雙标的事,引起家庭矛盾了,”宣玑含糊地說,“你給指教一下,怎麼辦好?
”
“那種雙标?
”王澤問,“你負責賺,我負責花,你擅動财政大權是罪該萬死,我刷爆信用卡是‘沒吃你家米’的那種?
”
“不是财務問題,是……”宣玑卡了一會,也想不出來别的了,于是擺擺手,“行吧,也差不多。
”
王澤認認真真地反問:“為什麼這種混蛋玩意都能有對象,就我沒有?
你給指教一下,是因為我臉黑嗎?
”
“但如果……”宣玑輕輕地說,“他有豪賭的毛病呢?
”
王澤想了想:“不過了。
”
宣玑:“……”
“雖說平時有點磕磕絆絆正常吧,”王澤說,“但要是你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你,那還過什麼?
一天到晚唱‘智鬥’嗎?
沒勁。
”
宣玑把煙夾在手裡,半天沒往嘴裡送,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燒都隻剩下一個煙頭。
他發現自己乍一聽王澤說“不過了”的時候,除了啼笑皆非,并沒有什麼其他的感覺――因為盛靈淵沒有和他“過”過。
異控局大樓裡滿地焦灰,金龍也熏成了黑壁虎,伏在一塊石磚上,成了一副死畫,再也不會動了。
以盛靈淵的耳力,按理能聽見宣玑和王澤在幾十米之外叽叽咕咕地說話,但他們說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清,耳朵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震得他連四肢一起發麻,手心都是冷汗,插在兜裡,一直在抖。
盛靈淵不太情緒化,他的敵人都要求他十二分的冷靜,身邊不是敵人的,當然也沒人敢氣他,再加上剝離朱雀皿脈多年,他的喜怒哀樂都淡如水,不太感覺得到了。
來到這個世界不過月餘,大悲大喜、大驚大怒已經烈火潑油似的,把他遲鈍的心肺炸得千瘡百孔。
赤淵沒着,他倒是已經快着了。
“能量監測器沒反應……”
旁邊的外勤們竊竊私語起來。
“地下部分破損不多,正在檢修。
”
“幾個危險區域運行正常。
”
“那個……”王澤意意思思地走過來,把電話開免提,對盛靈淵說,“肖主任說,那棵樹和樹上的藤好像不是一體的,剛剛藤條的靈附在了老局長身上。
”
盛靈淵回頭看了他一眼,除了臉白,他眼神很平靜,甚至比平時還柔和一點。
王澤把手機遞給他,心想:“沒怎麼生氣啊。
”
宣主任在慫什麼?
肖征進了老局長住過的單間,一邊檢查他的個人物品,一邊在電話裡把自己這邊碰到的事講了一遍。
盛靈淵聽得很仔細,聽到“丹離把他們封在影人冢”一句的時候,輕輕一挑眉。
王澤忙問:“大佬,怎麼了?
”
“共主的影人生下孩子的事并不多見。
畢竟誰也不像妖王一樣,後宮裡養着百十來個影人,而且一般來說,影人終身都是為主人而活的,跟其他影人之間不大會生情,産子也多半是應主人的要求,生出來的孩子自然是他們主人處理,”盛靈淵緩緩地說,“至于生出來沒有主人會怎麼樣,這種情況我倒是沒見過,也可能像他說的一樣,是一團支離破碎的執念死胎。
”
他聊起妖王來,像說隔壁老王那麼熟悉,一圈人聽得驚疑不定。
肖征在電話裡問:“你怎麼知道?
妖王有百十來個影人是哪裡記載的,有根據嗎?
”
宣玑幹咳一聲,絞盡腦汁地試圖給他把破碎的馬甲縫上:“雖然沒有正式官方記錄,但也是過去民間口口相傳的……”
“記載怕是找不到了,”盛靈淵打斷他,負手而立,看着焦黑的樹幹,他說,“朕也隻親眼見過一次……隻是有一點很奇怪,丹離當年把這些執念封在樹裡,為什麼過後沒有上報,是覺得隻是死胎、不值一提麼?
”
宣玑:“……”
王澤:“……”
肖征:“……”
燕秋山那邊“啪”地一聲,原來是他沒注意,臨時拿來當拐杖的長樹枝脫手了。
“瞎子銀翳說,畢春生的第一個陰沉祭出了問題,錯把當年跳進赤淵的人皇盛……叫了出來……”燕秋山後脊的汗毛豎起了一片,硬是沒敢當着盛靈淵叫出那個名字,“你……您……”
除了宣玑和隐約知道一點什麼的王澤,所有的外勤全都往後退了一步,不約而同地按住了各自的武器。
有些人,放在曆史書裡是供人瞻仰的,為人津津樂道,但詐屍人世就有點恐怖了。
特别他還是被陰沉祭文喚醒的,人們對他殺畢春生,受雷刑的一幕記憶猶新。
“哦?
”盛靈淵含笑的目光轉過來,看向燕秋山,“他還說什麼了?
”
那神色就跟他第一次在赤淵出現時一樣。
燕秋山下意識地把知春往身側藏了藏:“他說赤淵裡召出來的應該不是您的真身,更像是平時帶的東西,日久有靈。
”
“赤淵裡埋的,是朕以前用過的一根通心草。
朕後半生耳目不便,日常事務常要用通心草溝通。
”盛靈淵說,“至于陰沉祭,第一個陰沉祭沒有出問題,他想找的就是朕。
”
王澤:“但……”
“朕的神識既然已經驚醒,也沒那麼容易再躺回去,通心草身被雷打碎,自然會去找自己的軀體,可巧當時就在附近。
”盛靈淵的目光轉向宣玑,眼神跟看别人毫無差别,甚至沖他一點頭,“托你的福,多謝。
”
宣玑:“……”
燕秋山皺了皺眉,又說:“他們想讓我在高山王子墓裡寫陰沉祭文時,對我說千人活祭隻要殺一次就夠了,其實是騙我的,當時就是為了讓我做誘餌,引出您,然後讓微煜王對付您。
”
“不是引微煜王對付朕,是要引朕殺微煜王。
陰沉祭實際有兩場,第一場,是用千人活祭喚醒朕神識,第二場是以‘貪嗔癡’三魔為祭品的大陰沉祭,借朕的手斬殺祭品,然後像當年妖族公主殿下用大陰沉祭賦生朱雀神像一樣,賦生了那棵樹。
啧,真是大手筆……至于朱雀神像麼,”盛靈淵像是有些倦意地歎了口氣,“那說來話長了。
”
他懶得多說似的,朝宣玑招招手:“愛卿,你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