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燕北郡王!
他的臉上還挂着淚痕,目光卻堅如磬石。
“大都督,雖然小王與令嫒尚未成親,但是您看着小王長大,小王的父母雙親早已不在,從小到大,大都督對小王關懷倍至,悉心教誨,視如己出,後來又答應将令嫒下嫁小王,在小王心中,早已将您當成長輩,請大都督受小王一禮。
”
說着,他一揖到地。
楊勤怔了怔,連忙彎腰去扶燕北郡王,說道:“在王爺面前,下官豈敢自稱長輩?
是小女無福......”
站在燕北郡王身後的周铮也怔住了,怎麼回事?
明明是自家這方有理,怎麼反倒是燕北郡王去給楊勤行禮了?
小孩子沒經過大場面,吓壞了?
隻聽燕北郡王說道:“大都督,令嫒能下嫁小王,小王三生有幸,可是今日之事......大都督,小王相信您,您事先一定也不知曉。
”
周铮在心裡罵了一句在軍營裡學來的粗口,他還是第一次罵人,即使沒有罵出聲來。
對于楊勤而言,這真是想下來有人遞梯子,楊勤同樣在心中冷笑,這些年的苦心沒有白費,燕北郡王果然變成了他想要的樣子。
膽小、懦弱、幼稚、愚蠢。
他的眼眶濕潤了,一雙殺人無數的大手按在燕北郡王的雙肩上,哽咽地說道:“下官若是知曉是誰偷梁換柱綁走了若兒,下官一定要親手抓住他,碎屍萬段!
”
他眨眨眼睛,淚水奪眶而出,那是他唯一的嫡女,無論生死,這個女兒都是廢了,他怎能不難過,怎能不傷心?
因為調防的事,他和叔父楊鋒已經有了隔閡,叔父想要壓制他,一定會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廢了一個楊蘭若,楊家還有其他女兒,但絕對不會是他的女兒了,無論如何,楊家要做足表面功夫,就不能把庶女嫁進燕北王府,他沒有嫡女了,可是楊家其他房頭還有的是。
一旦下一位楊氏女擡進燕北王府,整個燕北的局勢就要變了。
到了那個時候,控制燕北王府的人就不再是他,而是京城楊家!
無論燕北郡王那幼小的身闆能不能令女子懷孕,楊王妃都會有孕。
無論王妃肚子裡懷的是男是女,生下來的都會是男丁。
隻要楊王妃有了身孕,燕北郡王的死期也就到了。
楊王妃會為他誕下遺腹子,這會是下一任燕北郡王。
這個孩子的出生,意味着燕王那一頁徹底掀過,燕北徹底歸屬于楊家。
可是到了那一天,這一切對他楊勤而言,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那是引狼入室!
京城的楊家以輔佐小郡王之名,堂而皇之控制了燕北王府,而他楊勤,白白搭進去親生女兒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思及此處,楊勤淚流滿面,他是武将,大丈夫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我的若兒啊,苦命的若兒!
錦軒,你還傻站在那裡做什麼,快去找若兒啊!
”
楊錦軒還真是傻站着,他有點發懵,一時不知這是演的哪一出,聽到父親叫他的名字,他猛的清醒過來,剛才周铮說的那番話還回蕩在耳邊,這是欺君之罪,這個罪名楊家不能背!
他高喊一聲:“抓住那個丫鬟和喜婆!
”
丫鬟和喜婆被周铮的内侍扔出去,這會兒被幾名西安來的侍衛制住,就在門口。
見楊錦軒的手下沖了過來,周铮的侍衛二話不說,就把那兩個人交給了他們。
楊錦軒走上前去,質問道:“快說,你們把三小姐藏到哪裡去了?
”
喜婆和丫鬟都是楊錦軒找來的,她們有武功,原本是來配合假新娘的,現在見楊錦軒沖着她們而來,兩人臉上都是一白,楊家是要把屎盆子扣到她們頭上了。
喜婆冷笑,正要開口争辯,楊錦軒手中佩刀已經砍了下來:“你們還敢對本公子下手?
”
喜婆和丫鬟都被反剪着雙手,動彈不得,楊錦軒刷刷兩刀,兩個人便倒在了地上。
賓客們吓得驚呼起來,殺人了,這次是真的殺人了。
楊勤歎了口氣,斥道:“錦軒,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為父知道你心疼妹妹,可是也不能......”
“父親,妹妹臨出門時還來給您磕頭,我也親眼見過她,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就不見了呢,一定是這兩個賤人幹的,一定是她們!
”楊錦軒哭得不能自已,他太傷心,太難過了,所以才失手殺死了兩個賊人。
“對了,還有那個假冒的賤人!
”楊錦軒猛然想起來,那個小翠花,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是怎麼回事。
他提起刀向小翠花走了過來,小翠花身子一縮,便躲到了周铮身後。
“公子,快救救奴家吧,奴家是冤枉的,您救了奴家,奴家以後就是公子的人了,奴家可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公子若是不相信,今晚就可以試試,看看奴家是不是。
”
周铮難得的臉紅了。
早就聽說燕北民風骠悍,沒想到就連風塵女子也和西安的不一樣,西安的清倌人個個裝的比大家閨秀還要端莊......
小翠花在後面看不到周铮的臉,但是她看到了周铮的耳朵和脖子,貴公子長得白淨,這會兒就像是染了紅霞,白裡透紅。
小翠花便知道事情成了。
她死不了。
果然,周铮幹咳一聲,緩解自己的尴尬,對哭喪般沖過來的楊錦軒說道:“楊二公子,這女子自己承認了,她隻是風塵女子,而且也是被綁來的,既然她也是受害者,你又何必為難她呢,還是好好查查其他人吧,隻憑丫鬟和喜婆,又怎能輕而易舉把人替換了?
”
是啊,這事兒太過牽強,沒人相信。
楊錦軒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隻好回頭看向父親。
楊勤心裡閃過無數念頭,既然燕北郡王膽怯求和,那麼在這個時候,更是萬萬不能樹敵,尤其是秦王府。
燕北郡王若是鬧起來,他唯一的靠山就隻有周铮。
現在太皇太後派來的王太監還在這裡,用風塵女子嫁進王府的罪名絕不能壓到他的頭上。
他的女兒被綁走了,他才是受害者。
至于那個風塵女子,和他沒有關系。
女兒上花轎時還是好好的,是被人在路上換走的。
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要安撫燕北郡王和周铮。
楊勤抹一把眼淚,帶着哭腔說道:“周三公子,下官驟逢變故,痛失愛女,剛剛對您出言不馴,還請您雅量,不要和下官一介武夫一般見識。
”
周铮無語,到頭來楊家反倒成了受害者?
他有些失望地看向燕北郡王,不過這也不能怪這孩子,從小就被楊勤父子圈養在府裡,早就成了驚弓之鳥,今天能道破新娘子是假的,恐怕對他而言已是極限了。
周铮歎了口氣,對楊勤說道:“今天這喜事是辦不成了,就是不知令嫒究竟是被什麼人綁走的?
”
這時,賓客們又騷動起來,好一會兒沒有開口的燕北郡王猛的擡起頭來,隔着周铮,對躲在周铮身後的小翠花說道:“這位姑娘,你剛剛可說過是土匪把楊三小姐綁走的,對嗎?
”
小翠花剛剛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躲過一劫,這時猛然聽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吓了一跳,忙道:“是啊,他們先綁了奴家,後來又綁了楊三小姐,然後就把奴家打暈,奴家醒來後就在花轎裡了。
”
小翠花話音剛落,楊勤便沉聲說道:“胡說,小女上花轎前還好好的,既然你醒來時就在花轎裡了,又怎能見到她?
”
小翠花眼珠子轉了轉,跺了跺腳,哭道:“哎喲,奴家是被土匪們打暈了,腦袋裡嗡嗡的,早就吓傻了,一時說錯了,對了,奴家這會兒想起來了,那些土匪是說要把楊三小姐綁過來,奴家隻是聽他們說過,可沒有見到人啊,等到奴家醒過來,自己就變成楊三小姐了,呸呸呸,奴家說錯了,楊三小姐是天上的仙女轉世,奴家哪配。
”
楊勤松了口氣,拍拍燕北郡王的肩頭,慈愛地說道:“王爺,您也聽到了,小女定然是被土匪綁走了,她生性剛烈,恐怕此時已經......”
說到這裡,楊勤泣不成聲,他的女兒啊,他那剛烈忠貞、賢良淑德的女兒啊,此時此刻,為了保住貞潔,為了郡王和楊家的名譽,一定自盡殉節了。
楊錦軒也反應過來,他号啕大哭:“妹妹啊,你死得太慘了,我那苦命的妹妹啊!
”
周铮瞠目,這大婚的喜事,這就變成喪事了?
你家閨女死得也太快了吧。
“不,楊三小姐不會死,就算她死了,本王也要為她報仇!
”
少年的聲音高亢而尖利,如同一根削尖的竹竿迎面刺來。
楊勤父子的哭聲嘎然而止,楊勤不可置信地看向說出這番話的少年。
不僅是他,喜堂内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年僅十三歲的燕北郡王比同齡人要瘦弱矮小,但是此時,他站得筆直,他身上的喜服已經揉皺,可是卻絲毫不顯狼狽,他的臉部線條緊繃,一雙眼眸猶如映在寒潭裡的冷月,清澈通透卻又寒氣逼人。
楊勤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郡王爺,您是說要為小女報仇?
”
少年挺起兇膛,下巴微微揚起,他平時唯唯諾諾,偶爾出現在人前,也是低着頭不敢看人,直到此時,衆人才發現,原來他有一張精緻得毫無瑕疵的臉。
“是,我要為她報仇!
”少年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的親事是皇祖母親賜的,即使她死了,她也是本王未過門的妻子,本王不能讓她枉死,一定要讓那些土匪皿債皿償。
”
滿堂寂靜,燕北郡王碎玉斷冰般的聲音,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
他要報仇,他要為妻子報仇!
“堂弟,報仇的事就交給大都督吧,你還小。
”周铮走過去,站在燕北郡王身邊,這一刻,他想他還是要站過來。
燕北郡王轉過身來,他揚起頭,看向比他高出許多的周铮,忽然,他跪了下去。
“堂弟,你這是......”
“堂兄,此刻鞑子大軍壓境,大都督是一方守将,若不是因為嫁女,此時他和楊二公子不會在這裡,他們會在邊關浴皿殺敵,守護大齊疆土,他們為人父兄,但他們更是為人臣子,他們心裡裝着的不僅有楊三小姐,更有皇帝有太皇太後,有大齊百姓!
堂兄,你說,我又怎能讓他們棄前線奮戰的萬千将士于不顧,留在燕北為女兒報仇呢?
”
是啊,衆人這時才想起來,邊關還在打仗啊,而楊勤就是主帥!
楊勤淚流滿面,他那苦命的女兒啊!
燕北郡王眼中也泛起淚光,他轉頭看向楊勤,誠懇地說道:“大都督,堂兄深明大意,不會為難于你,你和二公子快回邊關吧,楊三小姐的仇,由我來報!
”
“郡王爺,郡王爺,您是要愧死下官嗎?
蘭若是下官的女兒,她沒有福份,不能嫁給王爺,待到王師北定之日,下官父子一定會殺光土匪,為她報仇,王爺,您要保重身體,千萬不能為了這件事傷了身子啊。
”楊勤撩衣跪倒,将燕北郡王擁進懷裡。
剛剛蘇醒過來的王太監,睜開眼就看到了這一幕感人的畫面,于是他激動得不忍直視,索性又暈過去了。
這一次他帶來的小内侍沒有再呼天搶地,他們睜大眼睛,不想錯過一個環節。
後宮裡有太皇太後這枚定海神針,平靜得如同死水一般,他們早就聽說宮外熱鬧了,沒想到真的熱鬧,這麼熱鬧的事,他們在宮裡幾年也沒有遇到過。
此情此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動不已,剛剛還劍拔弩張,現在已是和諧美好。
燕北郡王從楊勤懷裡輕輕掙脫出來,他又轉向周铮,周铮伸手要扶起他,但是他不肯起來。
“堂弟!
”周铮說道。
“堂兄,請你借給我一百名侍衛,我要去剿匪,為楊三小姐報仇。
”燕北郡王說道。
有人歎息,有人搖頭,既為燕北郡王的癡情,又為他的天真。
一百名侍衛,還要去剿匪?
燕北的土匪窩,哪個沒有幾百人,真是小孩子,連土匪是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就要去剿匪。
楊勤心裡一沉,雖然燕北郡王隻是向周铮借一百人,可是這一百人卻是西秦軍,他巴不得周铮和他的人快點離開燕北,剿匪不是一兩天的事,難道就要眼睜睜看着這一百人留在燕北嗎?
不行!
“王爺,既然是給小女報仇,那就不要勞動周三公子的人了,下官帶回二百親兵,他們都是燕北土生土長,也和土匪交過手,經驗豐富,讓他們跟在王爺身邊吧。
”楊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