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時後,山洪爆發一般轟鳴的馬蹄聲越來越大,荒涼的河谷平原盡頭顯出了一條黑線,鋪展開來占地數裡,如蟻群紛動,又似一道鋼鐵洪流,氣勢如山般滾滾壓來,并漸漸放大,行進速度也漸漸緩下來,最終停在了三四裡之外。
“這應該是青塘吐蕃最精銳的家底了,軍陣嚴整,裝備也不錯,果然非同一般!
”李多壽見章钺爬上旁邊十幾個大木箱堆積的高台上了望,便也跟着上去,略有些驚訝地說。
“那是前陣,後陣應該沒有鐵甲,像去年卓羅尊立的人馬,裝備也就那回事。
不過蕃兵騎射技藝好,有耐力能持久作戰,戰陣之間,各小隊配合也十分默契,這幾點優勢,我們的馬軍非久經訓練就相形見拙了。
”章钺淡然回了一句,以手遮在額前,遙望敵軍大陣。
隔着三四裡遠,人的視線已是極限,隻能看到敵方黑壓壓的馬隊分為了三大塊,應是左中右三軍。
右軍側線臨河約三裡,不過沒側冀,這與己方大陣左軍側冀馬隊離河岸的距離差不多。
密集成片的旗幟飛揚飄動,如籠罩在軍陣頂上的一層烏雲。
青塘吐蕃的旗号很怪,大多是黑白兩色三角小旗,有鮮豔顔色的旗号應是各部軍旗,上面有一些彎彎扭扭的字母,隻有蕃人能認識。
“傳沈金剛的那個随從力士沈無當上來!
”章钺站在指揮台上忽然喊道,他是想起沈金剛有個副手叫沈無當,在楊玄禮的重步團中,應該能認識一些吐蕃文字。
沈無當接到命令,很快就過來了,這家夥長得一臉黑橫肉很難看,中等身材并不高,但身粗力壯,披着兩層重甲,腰帶上别着兩支大鐵錘,身手倒是敏捷,三兩下就爬上來了。
“禀報大帥!
沈無當前來聽命!
”沈無當嗓門也大,震得章钺耳朵都要轟鳴了。
“那些小旗看不清,挂了彩色流蘇的,還有一杆牦牛尾的大纛上都寫着什麼?
”章钺皺皺眉,指着對面遠處的敵軍大陣問道。
沈無當訝然,咧嘴一笑轉頭遠望,看了一小會兒回過頭道:“回大帥!
那杆彩色流蘇的大纛上面寫着青塘上蕃,牦牛尾的大纛上寫着青塘大尚論,他那前軍寫的是邈川萬戶,右軍是樹敦城溪哥萬戶,左軍是青塘萬戶,啊……怎麼還有個海西千戶!
”
“什麼海西千戶?
”章钺有點奇怪,什麼邈川、青塘各部情況他都聽說過一些,但海西估計是青海以西,這就不清楚了。
“海西就是伏俟城的,據說是僧林占衮的地盤,卑職也知道的不多!
”沈無當撓撓後腦勺道。
“行了!
你歸隊吧!
”章钺也就是了解一下,對新立的青塘吐蕃并沒什麼興趣。
不過聽沈無當所說,青海以西的部族過來支援了,這也在意料之中。
這時,兩軍之間的空地上,斥候馬隊都試圖抵近對方偵察,互相追逐放箭,但周軍斥候都配有角弓弩,明顯占着優勢,這讓對方不得不增派探馬攔截。
由小隊四五十騎逐漸演變為上百騎,追殺不止。
敵軍探馬都是輕裝,身着灰白的袍服,僅披半身環鎖铠,頭戴圓頂尖槍披有一圈黑纓的鐵盔,似乎沒有面甲。
手中武器乍一看還以為是騎槍,但敵軍探馬沖近的一瞬,章钺看出來,那居然是約五尺長的黑黝黝馬刀,腰間配有兩尺多長短柄直刃的仿唐制橫刀,另還有弓囊、箭壺,後背上斜挂着不知是什麼東西,似是備用長柄彎刀,又似是幾支什麼鈎子。
雙方的斥候探馬纏鬥了半個時辰,敵軍大陣完成整隊,戰馬也歇息恢複了一下體力,中軍終于吹響了幾聲短促的号角,臨河的敵軍右冀馬隊随之開始調動,一下就出來了大約五千騎,漸漸加速沖向左軍側冀郝天鷹部。
“哈!
這個溫梵很幹脆啊!
居然連試探都省了,一上來就想牽制我們的馬軍,好從容進攻左軍步陣側前方!
”敵軍一調動,章钺也就看出了對方的用意。
正面野戰其實很簡單,沒太多的花樣可玩,更多的時候是拼實力,但也有一些技巧,能攻擊側冀就一定不要攻正面,所以,不能攻側冀也要想方設法地攻側冀。
左軍步陣全是靜難軍,沒摻雜其他的部屬,又是李晖指揮自己的人馬,章钺沒什麼好擔心的,他隻是目光視線随着敵軍五千向前移動。
這五千騎也不是一個整體的,分為了前後兩個倒三角的錐形陣,前一陣大概是一千騎,後一陣鋪得很大,按經驗觀測大約是四千。
一串兩陣以極快速度向前飄移,好在是之前幾天下過雨,地面略略有點潮濕,隻聽有如雷的馬蹄聲震人耳膜,但沒有攪起漫天大灰,能遠望到個大概情形。
敵軍馬隊在開始加速時,已方郝天鷹部三千騎也列成一個密集的錐形陣越過左軍側前,出現在戰場之間的開闊地,中途突然轉向迂回,迎向敵軍後隊大陣,這樣雖是攻側冀,但馬速一下就減緩了。
不過後面卻落下了一隊,大約五百騎方向不變,直撞敵軍前陣。
百餘步時射出了一輪弩矢,敵軍零星翻倒兩百餘騎,到七八十步時敵軍也能還擊,雙方互相放箭,這時各有所損傷,但到三十步,己方紅袍黑甲的馬隊齊齊一聲大吼,同時投擲出一輪透甲錐,敵方前排瞬間翻倒一片。
但下一刻,蕃騎居然也投擲短槍還擊,這給己方馬隊也造成了一定殺傷。
真是有點意外啊……章钺遠遠望見,瞳孔猛地一縮,嘴角抽噎了一下,随之面無表情,繼續盯着左前方。
這時一陣呐喊聲傳來,落後的小隊迎上了敵軍前陣,看不清軍官是誰,但肯定不是郝天鷹,居然一下就突進了敵陣,将之擋了下來,敵方前沖的勢頭一下就放緩了。
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前隊兩千多騎也與敵軍後陣接近,不過敵軍後陣這時也開始轉向,微微偏移過來了一點,勉強算是正對迎上,但顯得略略有點亂,三角錐形也歪了。
很快,一輪箭雨後,仍是三十步已方先投擲了透甲錐,敵方随之還擊了一輪,已方再投出一輪,然後就碰撞交手了。
“咦?
蕃人居然也有透甲錐!
”這下李多壽終于也看出來了,不由驚呼起來。
“牛刀小拭而已!
他們大概二十五步才投,應該不是精鋼打造,而是木杆的。
馬隊拉長的情況下隻來得及投出一輪,前幾排頂多有一千支。
而我們也是前五排,卻能投兩輪一千五百支左右,仍有優勢!
”章钺撇撇嘴,沒想到這一招去年和卓羅尊立交戰,這麼快就被學去。
落下的後隊人太少,似乎突進去後陷在了敵軍前陣中,但後面那隊從一開始就勢如破竹地,辟波斬浪一般向前,突入敵陣後,排在中間的仍在向外投擲透甲錐,一路向前不斷地擴大優勢,居然首波沖擊輕松破陣而出,慣性前沖了兩百步開始調頭,但殺回來時,呈斜向将敵軍再切割一次。
章钺在中軍隔太遠看不清楚,但左軍相距隻有兩三裡,李晖卻看得很明白,已方馬隊的長柄斬馬刀威力極大,橫伸出外側借馬力沖勢拖刀而過,如此斬敵無數。
而敵軍的馬刀長度短點夠不着,似乎總是在格擋,往往一揮刀就被強力震下馬去。
也有使加長柄馬刀的,但對上己方新式冷鍛甲,傷害也有限得很。
而敵軍馬隊除前排都是身披皮甲,外罩半身環鎖铠的,後面都是粗制濫造的皮甲,對上鋒銳的斬馬刀幾乎沒什麼防禦力。
嗚嗚……号角嗚咽聲中,敵軍眼見頹勢又在開始調動,大約兩千騎先出列過來支援了。
後面接着出來三千騎,裝備似要好得多,直接沖向左軍步陣,果然先出來的馬隊是起牽制作用。
郝天鷹部的馬軍是自己一手一腳帶出來的,章钺沒什麼擔心,而敵軍随後調出的三千馬軍雖仍是輕騎,但清一色的身披環鎖铠,手提五尺馬刀,雖與已方馬軍七尺長斬馬刀短點,但靜難軍步陣卻沒有這樣的新裝備,一旦破口會有很強的殺傷力。
“傳令!
提醒李晖!
三道拒馬陣,後一道要再加強,并着重防護側冀。
另外,沒有預備援軍!
”
靜難軍在折從阮節制時打過幾場,就是打慶州熟蕃也打得很難看,章钺最擔心的就是左軍,所以配屬的是他本部,便于李晖調度。
而這時忽然又想起,沒派中軍刀斧手督戰,也不知李晖自己安排了沒有。
章钺帶兵以來從不派刀斧手在後監督,有了監軍制度後更無須如此,這在其他節鎮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
“得令!
”楊玄禮在木箱堆積的指揮台下回應一聲,取過一面傳令兵專用的紅色三角小牙旗,交給一名押衙打發去傳令了。
章钺繼續盯着左軍方向,心中在尋思着,如果左軍不支,前軍宣崇文部很吃力的話是真的無兵支援了。
而右軍隻有六個團,還要應對潛在的敵軍,這要看卞極的了。
恍惚中,章钺突然發現自己成為主帥後,每每臨戰總有點憂心忡忡,還有一種莫名的緊張。
因為這時每個局部戰場,自己能做的隻有計算兵力,并托付給得力的部将,完全是幹瞪眼插不上手,一身是力無處用的感覺。
這說到底,還是戰場通訊的問題,傳令兵效率還是差點,除了旗語還真沒有什麼好辦法,但超過兩裡半的距離,加上風雨雪霧等壞天氣,旗語也很難有效,看來需要一支專業懂旗語并配備望遠鏡的戰場瞭望手,給各軍大陣主将傳遞消息,這樣才能真正掌控整個戰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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