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第340章 :婁夫人屈己顧大局(二)
元仲華被高澄摟緊了無法再動一動,隻微微轉過頭來。
“侯尼于既然是大将軍的弟弟,也是我弟弟。
在這兒見也無不可,凡事隻要大将軍願意即可。
”
聽她說“是大将軍的弟弟,也是我弟弟”,高澄心花怒放,再顧不上理會她語氣中的揶揄,但還是不依不饒地低聲嗔道,“殿下不許在侯尼于面前叫我‘大将軍’。
”他的口唇快要貼上元仲華的額角。
元仲華轉過頭來躲開他,“郎君還未着衣,就這樣見他嗎?
”那個“他”字從元仲華口中念出來格外不同。
“娘子多慮了,如此甚好。
”高澄有意低頭再貼近她,在她脖頸間低語,他已經聽到了門外的說話聲。
院門已經打開了,不隻是太原公高洋,居然還有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一同被奴婢們簇擁着如衆星捧月般走進來。
高洋穿着黑色袍子,月光也是妝容淡雅服飾簡潔,但最少是衣飾周全,禮儀周到的。
兩個人走進來也留意到了,高澄隻穿着玄色中衣,元仲華更是發髻雖似倭堕卻草草挽成,發上并無一飾物,衣裙也顯然是比燕居時更随意,似乎也就是寶襪外面披着直裾長袍而已。
元仲華早就掙開高澄雙臂,高澄又重新挽了她的手,就是不肯放開。
高洋和月光進來早就看得清楚,即便這時大袖遮掩,但實際情形也能明了。
月光頓時面紅而垂首。
高洋卻如癡滞一般一直盯着不放,目中如燃火。
這幾日不見,關于大将軍和長公主夫婦的傳聞高洋又豈能不知?
這時本來是想來解釋那天柔然世子秃突佳遇刺的事,不想長兄高澄卻命他入内宅來見。
心裡當然知道馮翊公主元仲華已經回府了,往後的事不用說自然也都能明白。
突兀見到高澄和元仲華立于一處先是相扶後又相攜,不像是生過隙的樣子,高洋心裡頓時暴怒,可又萬不可說出來,且不能露一絲痕迹。
他心裡已經是糾結難忍了。
月光相比高洋,心裡更是百味雜陳。
安心更多一些吧,因為最先向元仲華說破高澄将求娶柔然公主一事的就是她。
雖然并無此事,但後來的風波由此而起,月光隻以為都是自己的錯,難免會心裡自責。
月光在太原公府足不出戶,沒見到風波中的每一個細節,但道聽途說來的消息也不少。
在她聽來自然能體會到高澄是怎麼為元仲華着想,怎麼護着她的。
這讓她又羨慕又心裡難過。
和高洋一樣,這樣的心思她是萬萬不能露出來的,隻能掩飾。
阿娈指派着奴婢們都退了出去,院子裡又安靜下來。
隻有兩府裡各自的兩三心腹,侍立于側。
高洋和月光見了禮,月光複又垂首,高洋卻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地盯着元仲華,情不自禁道,“看來長嫂無恙,也不枉大兄費了那麼多心思。
”
元仲華看了一眼身側的高澄,向高洋淡淡道,“多謝太原公惦記,太原公費心了。
”畢竟經曆了一場風波,想起最危難無助時是高洋第一個表明心迹,為她想得處處周全,願意與月光一同照顧她。
那時高洋泣涕而下的樣子讓她深深記在心裡,她也清清楚楚感受到那時的高洋是沒有絲毫的狎猥之心的。
元仲華知道,她不能對高洋表達謝意。
高澄早就看到元仲華神色有些癡了,與高洋兩個人竟是如出一轍,這讓他心頭頗為不快。
不明白究竟是何時,元仲華竟然和高洋有了默契?
一眼瞥見高洋身邊的月光,便笑道,“弟妹好久不見,怎麼不來我府裡?
難道是侯尼于不讓你出門不成?
”
月光擡起頭,看一眼高洋,照例是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
她禁不住高澄目光熾熾,垂眸躲開他的目光,低語道,“妾和子進一樣擔憂長嫂,長嫂即然不在府中,又何必來給大将軍添煩惱。
”
元仲華轉頭看着高澄,“子惠,子進既然有事,你們便在此安坐,我先進去更衣。
”她知道自己這樣子太随便了,怎麼都有點不自在。
她也知道高洋來必定是有要緊話要說。
同時這也算是幫月光解了圍。
元仲華暗中掙開了高澄的手。
“我與長嫂同去。
”月光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高澄,見他沒有表示反對,便随着元仲華一同進去了。
就在剛才女貞樹下設好的席上,高澄和高洋在筵床上對坐。
高澄一言不發地看着高洋。
高洋似乎很是局促,垂首不敢擡頭,一隻手不自覺地撫上兇口處,暗自糾結着自己的衣裳,一直到手指觸到了衣袍内那件硬硬的東西,握在手中,心裡才安定了些。
高洋擡起頭。
高澄目光銳利。
“侯尼于,此處别無外人,有什麼話盡管說。
”高澄的語氣裡居然真的帶上了長兄的身份,“有什麼為難處,不說于大兄還說于誰聽?
”高澄說着便拿起面前小幾上盛着忍冬花水的蓮紋銀盞喝了幾口。
這忍冬花水是元仲華的心腹女婢阿娈特意為他調制的,據說可以和脾胃,清熱降火。
高澄喝了覺得很舒服,根本不顧高洋的惴惴不安,居然不陰不睛地淺笑道,“比如說,是誰去劫殺了柔然世子?
”這語氣又變得有些神秘莫測。
高洋幾乎是從筵床上跌落下來的,他順勢便翻身而起地跪在長兄高澄面前,頻頻叩首,“侯尼于給大兄惹了麻煩,情願一死以謝罪。
”高洋深知這樣的事在這個時候是敏感的大事。
高洋心裡暗自佩服楊愔,所料果然不錯,一定是瞞不住高澄的。
看來這事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主動來請罪這步棋是走對了。
“啪”的一聲巨響,高澄把手中的銀盞重重摔落在地,銀盞打着滾便滾到了樹下的草叢中去了。
“糊塗至極!
”高澄怒喝道,“果然是你。
”
屋子裡面元仲華正對着銅鏡看奴婢幫她梳頭,一邊和月光閑話,兩個人都隔着窗聽到了高澄的怒喝,便都分了神,不由自主地一齊向窗外張望。
盡管看不清楚,但兩個人都已經是全副精神被吸引了去。
“殿下,”月光轉過頭來看着元仲華。
“子進上一次被大将軍重懲的傷還沒全好呢。
”月光的目光裡全是深切懇請,她倒沒直說高洋是被高澄動手打的。
元仲華伸手輕輕撥弄開幾絲眉頭上拂着的發絲。
剛剛梳成的倭堕髻格外整齊,襯得元仲華肌膚潤澤的面頰更像是面如滿月。
“子進是大将軍的親弟弟,大将軍期望甚深。
”元仲華是口應其心,她憑感覺以為高澄是看重這個弟弟的。
其實這個理解也沒錯。
高洋一樣是高王嫡子,婁妃親生,并且從政以來,一步一步官階遷升,也都是高澄着意安排的。
連幾次高澄征西寇時,也都是高王在晉陽,高洋守邺城。
月光覺得元仲華說的也沒錯,但是高澄的脾氣她也是見識過的,總是有點擔心。
元仲華沒再說話,格外留心細聽窗外的聲音。
她雖擔心,但也有分寸。
大将軍的政事,她從未留心,更未幹涉過。
隻要高澄不再對高洋下重手,她便不能多說一句。
阿娈看了一眼月光,心裡頗有不滿,覺得這個太原公夫人甚是糊塗。
高洋跪在高澄面前叩首于地,驚惶至極,“大将軍息怒,子進都是為了大将軍,為了長公主。
”他聲音顫得幾乎聽不清楚,身子也抖得像秋風吹落葉。
“糊塗!
糊塗!
!
”高澄連連怒喝,“爾乃高氏子弟,非我之附庸,虧我悉心教導,委以重任,爾實在是讓我失望之極。
真乃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如此目光短淺,真不類我弟。
”高澄氣得連連怒斥,聲高震宇。
屋子裡面元仲華和月光都聽得清清楚楚,兩個人同樣心頭不定。
元仲華很怕高澄再對高洋施暴,總覺得如此甚是不妥。
月光卻滿心裡酸楚,大将軍對她夫君簡直就是任意為所欲為,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那她在他心裡就更不可能有一點份量了。
“大兄容禀,”高洋見高澄脾氣發作得厲害,這時反倒心裡安定下來,身子也不抖得那麼厲害了。
“那蠕蠕豎子甚是無禮,竟然敢向主上求娶長公主,實在是有心與大兄為難。
若不施之以顔色,堪以為大魏無人哉?
”
本來高澄脾氣發出來已經好些,這時再聽高洋這些話,立刻又怒火上蹿。
高澄從筵床上站起身來,趁着酒氣一腳便踹在高洋肩頭,厲聲怒喝道,“如此癡愚者真我弟也?
侯尼于,你竟真的隻有這般本事?
我真是小瞧了爾。
”
高洋促不及防,高澄使的力又大,完全吃不住高澄這一腳,高洋的身子已經歪倒在地,立刻爬起來又跪好,急道,“大将軍,若是殺了這蠕蠕豎子豈不是一了百了?
難道真放他在邺城觊觎長公主?
大将軍對長公主竟無心至此?
侯尼于今日就是身死也要言明,這豎子若再敢多看長公主一眼,我必要他死得痛苦萬分。
大将軍能忍,我不能……”
“混賬奴才!
”高澄這下是真的不能忍了,上前一把拎住了高洋的衣領,将他從地上拎起來,順手便是一耳光狠狠地甩在了高洋面頰上。
高洋的面頰頓時便紅腫起來,口鼻之中鮮皿湧出。
這時屋子裡元仲華和月光都聽出來出了異狀,無語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站起身來。
“殿下!
”阿娈上前一把扯住了元仲華,已經顧不得體統了。
“殿下這時不宜出去。
”阿娈面色都變了。
她心裡清楚,郎主最忌諱的就是長公主和二公子有瓜葛。
元仲華若是去說情,無異于火上澆油。
不但救不了高洋,還會引火燒身。
元仲華被阿娈扯住,也明白了阿娈的心思。
她心裡糾結,面色青紅不定,一時無措。
月光早已奔出去。
高洋已經被高澄一腳踢在肋下,身子竟飛出去撞在樹上,又重重落地。
籠冠掉落,身上袍子被樹枝劃破,還滿是髒污。
這時高洋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身子搖晃着向高澄走來。
院子裡的奴婢都吓得面無人色。
雖然知道郎主脾氣不太好,但這麼大發脾氣還真沒見過。
沒有郎主吩咐,誰都不敢動,生怕自己被牽連,無辜受累。
“大兄息怒!
”這時月光已從屋子裡出來,看到眼前一幕,心裡又痛又怕,早已顧不上别的,飛奔至高澄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高澄已經向高洋走過去。
月光“撲通”一聲跪下來,伸手便牽住了高澄衣裳,仰面懇求,“大兄,子進是大兄的弟弟,心裡隻有大兄和長嫂,所以容不得别人冒犯,千錯萬錯請大兄暫息雷霆之怒,與他說明白,必然反躬自省。
”
高澄被月光扯住衣裳,低頭看她已是淚流滿面,凄楚之情如梨花帶雨。
高洋看到月光跪在高澄面前苦苦哀求,心裡已是痛若火燒,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來。
這時元仲華也扶着阿娈走了出來,看着眼前一幕。
高澄擡起頭來看着走近的高洋,他沒理會跪在腳下的月光,終于暗自歎息一聲道,“侯尼于,你若是殺了柔然世子,不但不是幫我,是害了我。
朔方郡公豈能善罷甘休?
若等柔然鐵騎乘風而來,宇文黑獺又順勢而至時,邺都倘不保,社稷倘傾覆,誰為衆矢之的?
高氏為人所指,就算我不惜性命,高氏危難時父母弟妹豈能無恙?
爾為我弟,年已長成,難道不知為父兄分憂,反知添禍?
”
高澄一翻話铿锵有力,讓高洋心頭更糾結不已。
他本來也不是沒有心兇的人,難道他不知高氏的興亡直接關系到己身?
隻恨那個高氏少主不是他自己。
他的分寸太難把握,進一分則疑為争位,退一分則不知進取。
說是長兄看重,可是分明待他又是待家奴的心思,也因為如此才放心培植他,他豈能不明白高澄的心思?
這個大兄心裡究竟有沒有拿他真的當作親弟弟?
月光依然泣不成聲、淚落如雨,手還扯着高澄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