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南北亂世之傾國權臣——高澄傳

463.第463章 同床異夢

  高澄進來第一眼就看到月光笑吟吟站在他面前。
頭上偏髾髻活潑又俏皮,一點不像是個剛剛喪夫又再嫁的婦人,好像這些事都與她無關。
她還是那個從千裡之外乍然到邺城的柔然公主。

  這就是高澄和月光在一起的感覺。

  剛開始橫亘在他心裡的倫常之儀也在和月光的相處中不知不覺化解掉了。
兩個人之間誰都沒提過這個問題。
月光是根本沒當回事,想都沒想過。
高澄則是被她感染也逐漸忘卻。

  “高王大喜,高王辛苦了。
”月光滿面微笑地走過來。

  明亮的燈光和粉潤如桃花的衣裳襯得她原本就美豔的容顔更動人了。

  月光隻說話哄他開心,但不動手,不接近他。
站在一邊看着奴婢幫高澄寬衣。
把頭上沉重的通天冠和身上的外袍都卸去,隻剩裡面的中衣。

  高澄科頭無冠,赤足不趿履,頓時覺得全身上下都輕松、舒服了。
心裡的重負都随之減輕。

  “我有什麼大喜?
”高澄心裡其實是别有滋味,偏偏就是沒有一點大喜的意思。
但總算是有人問了他一句“辛苦”,不管是真是假,也算是有人安慰了。

  “高王今日正位,總算名正言順了。
名位這種東西豈有不要緊的?
不然你指東說西時,誰會聽一句、看一眼?
”月光笑道。
她在高澄面前說話向來大膽。

  高澄倒有點意外。
想起來剛才就是他自己親口對元仲華說,月光未必在乎名位。
難道是他想錯了?
看着月光滿面是笑地看着他并不回避,又不像是用心機的樣子。

  高澄心裡波動起伏得厲害。
但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說出許以嫡妃之位的話來。

  奴婢們退到一邊各去忙碌。
這些日子郎主都住在這兒,在府裡幾乎就一刻都離不開。
所以奴婢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倒也井然有序。

  唯有桃蕊站在一邊暗自觀察,覺得月光公主和她從前的故主落英公主真是絕不相類的姊妹。

  “巧言令色。
”高澄溫柔輕嗔,過來拉着月光共坐于大床上。
“和你兄長一樣。
”他語氣裡明明就是嬌縱。

  月光并不往他身上貼,半真半假地笑道,“大王和我兄長的事可千萬别說于我知道。
邦國大事,妾不敢指手劃腳。
大王和我兄長之間是兩個人的情份。
大王要是覺得我兄長對你好,你自然回報他。
要是覺得我兄長對你不好,也是你們之間的事,都與我無關。

  旁邊站着的桃蕊心裡真是忍不住大贊。
贊月光公主真是絕頂聰明。
把自己撇得幹淨,将來真用得着的時候才能說話有人看重。
現在要是說得太多了,不但高澄厭煩,将來也就不會把她說的話當成事了。

  其實月光是在提醒高澄。
作為柔然可汗的秃突佳對他是至誠真情,至于他怎麼回報,自己看着辦好了。

  高澄當然不至于聽不出來,偏偏又喜歡她這種與衆不同。
他心裡也不至于有壓力。
見她不肯遷就,拉着她笑問道,“我與卿也不相關嗎?

  月光終于笑着伏在他懷裡擡頭在他耳邊輕輕道,“妾與夫君自然是難舍難離。
妾是夫君的人,兄長不過是外家。

  她這麼一心一意地對他,真也好假也好,反正是戳到了他心裡最敏感之處,正兩相契合。

  高澄終于找到一個安穩之處了。
借口看策牍,一個人坐在大床上翻竹簡。

  月光一點也不糾纏他。
既然他說不要,她便不打擾,進去在内寝中找别的事做,一樣自得其樂。

  夜深的時候,屋子裡漸漸安靜下來。

  等到月光再出來看時,高澄在大床上已經靠着隐囊睡着了。
他的睡容很恬靜,睡得很沉。

  桃蕊跟着出來,見月光隻走近了瞧了瞧,便又返身回内寝,準備自己也入眠了。

  倒是鹦鹉跟進來低聲回禀說,郎主回府先見了長公主才過來的。
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在書齋裡和長公主發了大脾氣,出來生氣得要命,讓人害怕。

  但書齋裡發生了什麼事是問不了細節的。
因為書齋不是誰都能進去的。
當時裡面除了郎主和長公主就隻有長公主的奴婢阿娈,還有郎主的蒼頭奴劉桃枝。
這兩個人都是謹慎少言的人。

  月光并不在意。
其實她心裡猜也能猜到,必然是元仲華對她心有不滿去向高澄求證。
而高澄如果和她發怒了,那恰恰說明他的心是她這邊的。
那她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于是便安然入寝去了。

  月光躺在榻上回想。

  她和高澄從剛一開始就沒有刻意想要如何。
她不勉強他,也不會對他付出得太傾心、太用力。
她淡定放松,他反倒一步一步貼近了。

  回想起元仲華生産那日,高澄抱着元仲華心急如焚的樣子,月光現在覺得她已經得到她想要的了。

  名份她不是不想要,但她不要做他的妾室。
但對于隻剩名份的人來說,比如元仲華,守着名份又有什麼用呢?

  這個隻能走一步說一步了。

  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大概已經過了夜半。
高澄猛然從夢中驚醒。
那一刻他好像被巨石壓身,承受了太多沉重的東西,又有太多無能為力之處。
甚至想發出一些聲音都不能。
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
這種感覺太恐怖了。

  他滿身冷汗地坐直了身子。
這時脫離了險惡的夢境回到現實才覺得現實之可貴。
可是生命無定數,這些也不是可以長久擁有的。
又讓人心裡有種可悲之感。

  可能是因為太累了,剛才睡得太沉,保持一個姿勢的時間太長,身子有些僵硬、麻木。

  環顧四周,竟連一個奴婢都沒有,隻有他一個人。
月光自然是不會留在他身邊的。
他心裡爽然若失。
一個人坐在大床上回憶剛才的夢境,口幹舌躁,心思起伏。

  夢裡真是一團亂麻。
一會兒侯景反叛,一會兒南梁興兵,一會兒又是宇文泰舉劍殺來。
皇帝宗室全都視而不見地指指點點大笑,如看戲一般。
他們甚至不在乎他們的傳之數百年的帝王基業,隻要看到他名敗身死。
這是多麼深的痛恨?

  他的弟弟高洋卻口中喊打喊殺地仿佛唯他之命是從,就是隻說不動手,也無異于看戲。

  還有鮮皿,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不知道是誰的。
那麼醒目,那麼刺目,讓他的心都冷透了。
看到這鮮皿就好像丢了什麼特别重要的東西。
忽然不知道生之意義在何處。

  最後還有憂傷凄楚的眼睛。
一想到這雙眼睛,高澄立刻從大床上起身。

  他向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往内寝中走去。
然而他又停在外面并沒進去。

  月光肯定睡得正好,他不想打擾她。

  高澄沒有留連過久就自己一個人出了門。

  竟無一人發覺他出去了。

  月色如水,整個高王府都是在沉睡中的。

  當高澄出門而去之後,内寝中的月光輕輕喚了一聲“桃蕊”。

  床帳很快被掀開,不是桃蕊,是鹦鹉先過來。
然後桃蕊也過來了。

  “大王去哪兒了?
”月光心裡疑惑。
她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這時候夜深人靜,大王最近憂慮國事,可能隻是出去走走吧。
”鹦鹉人雖機靈,但不生事。
其實她心裡是覺得照之前的事,郎主很可能是去長公主那兒了。
她的主子奪了長公主的恩寵,可是并不知道之前郎主對長公主的恩寵更勝于對她。
鹦鹉索性也不多言了。

  “公主,要不要遣人去瞧瞧?
”桃蕊問。
她是跟着落英公主習慣了的人,下意識便會這麼想。

  “不必去,知道了反而不好。
”月光拒絕了。
但是她并沒有真的閉上眼睛再睡,反而清醒得幾乎要躺不住了。
她已經感覺到高澄今天有點異樣。

  黑暗之中漫無目的,當高澄停下來的時候發現他不知不覺又回了書齋。

  他伫立在院子外面向黑暗裡的遠處眺望,但什麼也沒看到。
黑暗中後宅的重重院落、屋舍把他想看到的全都湮沒。
其實他心裡也不完全明白他究竟想看到什麼。
哪兒都不想去了,不如就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信步走來,才發現這院子的門是掩着的,并沒有完全關閉。
也不在意,随手推門進去。
竟發現屋子裡亮着燈。

  燈光很亮,讓人心向往之。

  借着燈光能看到屋子外面的檐下有個人影兒。

  高澄瞬間疑惑了,是誰進了他的書齋?
這是禁地,不許人随便來。
他心裡抽緊了,滿是警惕,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李昌儀。

  幾步走過來,看到是個女子,心裡更認定了。

  “郎主?

”忽聽那人喚他。

  高澄走近了一看,居然是阿娈,借着燈光先看清楚他。

  不用問也知道,是元仲華在裡面。

  高澄沉默了。

  元仲華不可能猜到他會夜半突然醒來,突然出來遊走,又突然到書齋來。
因為來之前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元仲華是唯一有權力可以來這兒的人。

  阿娈沒有解釋,她當然也知道高澄能猜得出來。
看高澄沉默不語,不同以往任何一次。
終于還是不甘心,大着膽子、鼓起勇氣,“殿下在裡面……正傷心……”别的話她也不敢說了。
而且知道說了也沒有用。

  郎主本來就不是什麼專心專情的人,既然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又豈是她一個奴婢說幾句話能轉還的?
隻是她心裡怎麼也不相信會如此。

  高澄沉吟了半天,終于走過去,自己動手打開門進去了。

  阿娈看到他背影消失,輕輕地松了口氣。
在心裡默默念佛,又不敢做不太切合實際的幻想。

  高澄一眼就看到元仲華正坐在他的書案邊上,她竟沒發現他進來。
她一動不動,他不知道她坐在那兒在想什麼。

  他在她身後悄然無聲地站了良久。
最後還是不忍離去,一步一步向她走過去。

  “殿下夜半不眠,在這兒做什麼?
”他聲音裡冷靜得出奇,沒有一點溫情。

  元仲華聽到說話聲立刻轉過頭來。
高澄的赤足踏在木地闆上走過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讓她覺得害怕,更像是一種危險的靠近。
她趕緊放下手裡的青釉杯子,站起身來。
垂落肩背的發絲趁着她身子傾側時也一并流瀉下來。
她的發髻間的金爵钗晶瑩閃爍。

  她沒回答高澄的問題,徑直就向門口走去,并且尋機避開迎面而來的高澄。

  高澄則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滿面皆是淚。
他怎麼肯放過她?
輕而易舉地攔住了她的去路,一把就扯住了她的衣袖。

  “高王不是……大王來這兒做什麼?
”元仲華慌亂間也語無倫次了。

  元仲華的聲音有點哽咽,淚水止不住地傾瀉而下。
神情卻極其冷漠,好像高澄已經是與她無關的人。

  他們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當初高歡為世子高澄求娶清河王之女本來就是基于拉攏、親近宗室的目的考慮。
現在高澄還需要再拉攏和親近元氏嗎?

  元仲華欲掙脫引起了高澄的警覺,反倒扯着她不放。
“殿下要去哪兒?
還要出府别居?
”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不想自己的家事被傳得沸沸揚揚。

  元仲華沒想到他居然想到這兒去了,心真是冷透了。
她怎麼可能再離開這兒?
她不能不為菩提想。
如果她真的出府去了,自己恐怕也難再見菩提一面。
菩提在府裡也就成了無母所恃的孩子。
這才是元仲華最痛苦的事。

  “妾無處可去,隻是不想再看到高王。
”元仲華的眼淚一直就沒有停下來地汩汩而下。

  兩句說的都是實話,高澄倒怔住了。
元仲華沒有一點矯飾之辭。
但是她一點要和他服軟的意思都沒有。
既便是坦陳自己處境維艱,她也是傲然冰冷地面對他。
她性子的執拗、倔強完全暴露出來,重回到小時候。

  高澄突然心軟了。
怎麼說元仲華也是在他身邊長大的。
忽覺她臂上的肌膚冰冷。
他的手掌是熱的。
這種反差刺激到他,讓他起了憐念。

  他其實并沒有想冷落她,也并沒有想要把她置于一邊不理不睬。
隻不過是他心裡現在放的全都是月光,他迷戀着這種感覺,沒辦法再像從前一樣對元仲華。
可這不表示他要把她棄之不顧。

  他身子貼近。
他的氣息全在她周圍。
元仲華感覺到了要發生什麼,想往後退。
高澄早就明白她的意圖,緊緊摟住了她不放手。
所及之處,她身上好冷。

  對心煩氣躁的高澄來說,這是一種渴求的涼爽。
他想要更多,低下頭來。
他的急切不帶一點溫柔動情,讓元仲華沒辦法接受,拼命躲閃。
但不管她怎麼側過頭去,轉開身子,總能被他一意孤行地捉回來。

  就在兩個人激烈的肢體動作之間,元仲華頭上有東西一閃,掉落下來。

  是其中一支金爵钗。
原本是兩支對插在發髻上,現在頭上隻剩一支。
就好像兩隻原本成雙成對的鳥雀忽然飛走了一支。

  這突然的細節打斷了兩個人的激烈對抗。
兩個人都安靜下來看着對方。

  高澄眼睛裡的那種冷靜的距離感讓元仲華心裡怕到了極點。
失去了才知道什麼是失去。

  高澄盯着元仲華,見她臉上淚痕重重,剛才又因為太過用力想掙脫早已經是發亂钗斜。
她滿面的紅暈,不知道是急是怒。
眸子裡的倔強不從怎麼也改不了。

  高澄忽然把她橫抱起來向大床走去。

  如果他真想做什麼,她怎麼能反抗得了。

  她不願意他在心裡想着别人的時候還對她這樣。
但是終究還是抵不過他。

  最終還是敵不過心裡對他的思念。

  “阿惠……阿惠……阿惠……”一聲接着一聲嘤咛宛轉不斷叫出這個名字,好像完全沒有能力控制自己停下來。
所有積聚心頭的七情六欲都在一聲又一聲的呼喚裡渲瀉而出。

  完全失控的元仲華低泣不止,什麼都說不出口,隻是一聲接着一聲喚“阿惠”。

  她殘存的唯一的一點清醒裡滿是恐懼和悲凄,預感到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至情至真。

  “殿下……”高澄終于回應了她,聲音在微喘中雖低沉、嘶啞,卻有數不盡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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