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勳未去兩廣總督軍務之前,也時常入宮晉見皇上。
沒想到這才離開京城幾年,當再次回京面見皇上時,宮殿還是之前的宮殿,皇上卻不是之前的皇上。
在被檢查三次令牌,詢問六次來者何人之後,轎子在一處宮殿外停下。
有人揭開轎簾,郭勳起身下了轎,見徐光祚在不遠處等着,快步趕了過去。
宮殿門口有兩隊錦衣衛把守,還有個大太監領着幾個小太監在門外候着。
郭勳沒去看宮殿門口,眼睛的餘光早瞧了個仔細。
先帝十分寵幸的十個大太監,如今死的死,罷黜的罷黜,門口這個大太監他不認識,就連見也沒見過,想來是當今聖上從王府帶過來的親信。
很快,他便走到徐光祚身邊。
兩人也沒說話,隻是互相點了下頭,并肩順着階梯向宮殿門口而去。
那個大太監笑吟吟的領着小太監迎了下去,當先沖徐光祚施了一禮,道:“徐國公,你總算來了,皇上都等急了!
”說罷,又朝郭勳上下打量一眼,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位應該是郭侯爺吧!
”
京城裡有兩種人不能得罪,一種是錦衣衛,一種便是太監。
這兩種人都是皇帝身邊的人,幫忙的事可能幫不了,壞你事卻十分有能耐,甭管你官再大功勞再高,他們在皇帝面前稍微歪歪嘴,說你兩句壞話,随時讓你前途盡毀。
郭勳不敢待慢,連忙施禮道:“不敢,不敢,在下郭勳!
”正要問問那個大太監如何稱呼,卻見那個大太監已面向徐光祚道:“徐國公,郭侯爺,皇上早有吩咐,兩位前來毋需通報,直接進殿面見即可。
”
徐光祚忙道:“還是按規矩來得好,煩請公公代為通傳一聲。
”
大太監也不堅持,道:“徐國公既要多此一舉,那小的就去通傳一聲,大不了多挨皇上一頓訓斥罷了。
”他撇了個苦瓜臉,眼睛裡卻全是笑意,似乎十分的受用。
郭勳初也覺得徐光祚多此一舉,皇上既有交待,直接進去面聖即可,何必讓大太監再傳一聲。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徐光祚的用意。
這個大太臨是幹什麼的?
幹的就是通傳的活!
你一來就進去,既使是皇上的旨意,想來這個大太監也會不高興。
如此幹,完全不把人家看在眼裡,人家心裡怎會不忌恨。
那不是無形中得罪了個皇帝身邊的人?
郭勳暗暗告誡自己,京師不比兩廣。
在兩廣,天老大自己老二,可以不給任何人面子,我行我素,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京師卻不同,比自己大的官雖沒幾個,但能給自己下絆子的官卻不少,一切得小心謹慎,别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哪一天突然倒黴了,都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要以徐老哥為準,雖貴為國公,面對一個太監也能做到禮數有加,讓别人挑不出理來。
大太監高高興興進了殿,過了一會又苦着臉出來,道:“你們看。
咱家說讓你們兩位爵爺直接進去,你們非得讓我通傳一聲。
這不,進去果真挨了皇上一頓訓斥。
”
徐光祚拱了拱手,道:“有勞公公了。
回來我請公公喝酒,給公公賠罪!
”
大太監擺了擺手,道:“給國公辦事,挨了訓斥也值。
不像姓楊的,挾功自傲,來皇宮就跟來自己家裡一樣,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裡!
二位爵爺快進去吧,莫讓皇上等得急了,又讓咱家再挨訓斥。
”
徐光祚又謝了兩句,朝殿門而去。
郭勳緊走兩步,跟着也往殿門而去。
雖已看不到那個大太監,可大太監說起姓楊的時,眼睛中無意透露出的怨恨還是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姓楊的是誰?
除了楊廷和還有誰!
大太監說楊廷和不把皇上放在眼裡,隻怕更多的是指不把他放在眼裡。
看來楊廷和已把宮裡的太監們都得罪死了。
楊廷和此時如日中天,太監們自是拿他沒有辦法。
但一旦楊廷和威勢稍減,恐怕落不了個好下場。
二人跨過門檻進入殿内,首先便看到一個少年正坐在龍案之後。
幾個太監在旁伺候,有扇扇子,有拿奏折,有磨砂紅,有端茶的。
殿内人雖不少,但誰也不敢發出一聲,四下裡靜悄悄一片,唯聽到翻奏折的聲音,以及少年提筆寫字時的沙沙聲。
徐光祚走至案前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下身來,見少年正拿着一道奏折看得仔細,便垂手立在那裡。
郭勳站在徐光祚旁邊,也垂手立着。
徐光祚站在那裡就像木雕泥塑一般,眼睛盯着地面一動不動。
他站在那裡也像木雕泥塑一般,眼睛卻沒徐光祚那般老實,時不時朝上翻一翻,打量着真龍天子的模樣。
他知道,當今皇上十分年輕,還不到十六。
就以己度人,覺得當今皇上就跟他十五六一樣,十分貪玩,沒心沒肺的閑不住一刻。
當看到當今皇上之後,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皇上的年紀很輕,卻有着與年紀完全不符的沉着穩重,尤其是眉間擰成一個川字的眉頭,怎麼都不像一個少年。
那雙看奏折的眼睛溜圓發亮,嘴角挂着一絲輕蔑的笑意,透着看破一切陰謀詭計的聰慧。
奏折很快看到尾,看奏折的人似乎察覺到有人偷偷瞧他,擡起眼去看。
郭勳連忙把眼垂下,盯着腳下烏黑發亮的金磚。
徐光祚上前一步,道:“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世襲定國公,徐光祚,叩見皇上。
”說罷,單膝下跪,行了一禮。
郭勳也連忙上前一步,道:“總督兩廣軍務,世襲武定侯,郭勳,叩見後上。
”說罷,也單膝下跪,行了一禮。
朱厚熜擡起一手道:“起來吧!
”頓了一下,道:“找個位置坐下!
”指了指郭勳,又道:“你們郭家,跟我們朱家,三代内都有聯姻,是正兒八經的親戚。
不用拘束,随便坐吧。
”
徐光祚與郭勳同聲道:“謝主隆恩!
”
兩人站起身,見離龍案不遠的兩邊,各有一張小案。
徐光祚年紀大官也大,便走向左邊那張,郭勳自然走向右邊那張。
朱厚熜朝外看了眼天色,道:“郭卿家,這麼晚叫你來,還沒吃飯呢吧!
”
郭勳連忙起身,道:“讓皇上記挂了,确實尚沒!
”
朱厚熜擡手往下壓了壓,道:“真接坐着說話就行!
禮數太多了,感覺生分。
那咱們就一起吃頓飯!
”
郭勳還得頭一次有此榮幸,激動的想站起身來。
想到朱厚熜剛剛說的話,隻好把半擡起的屁股又壓了下去,道:“謝主隆恩。
”